指尖下的鼠标滚轮每下滑一次,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分。
屏幕上那个最终定格的数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
悬停在离一本线咫尺之遥的下方——三分。仅仅三分。我盯着那串冰冷的数字,
耳边是网吧角落里不知谁爆出的一句粗口,混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胜利者的欢呼。
空气闷热粘稠,带着劣质烟草和陈旧电脑主机散发的混合气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失望的灰烬。我感到脸颊有点发烫,视线迅速模糊,不是眼泪,
是某种更沉重的、名为辜负的东西沉甸甸地压了上来。辜负了谁?父母强撑的笑脸?
老师殷切的叮嘱?还是……那个总在放课后,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我摊开的练习册,
皱着眉说林晚,你这思路又跑偏了的周屿?我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退出查分页面,
手指僵硬地在搜索框里敲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鼠标悬停在查询按钮上,
几秒钟的迟疑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点下,页面跳转,加载的圆圈旋转……然后,
那个属于周屿的成绩清晰地撞入眼帘。刚过一本线。不多不少,恰好跨过那道门槛。
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苦涩里混杂着一丝微弱的、为他的庆幸,
随即又被更深的自我厌弃淹没。他做到了,理所当然地做到了。而她,
依旧是被他拽着、却始终差一口气的那个。晚晚?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迟疑,在身后响起,
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网吧嘈杂的屏障。我猛地回头。周屿就站在几步开外,
额发被汗濡湿了一绺,贴在光洁的额角,清亮的眼睛里映着屏幕上幽幽的光,
还有我此刻的狼狈。他显然是跑来的,校服 T 恤的领口微微敞着,
胸口起伏的弧度清晰可见。我下意识地想要挡住自己的屏幕,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桌面,又落回我脸上,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惊讶或者失望,
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了然。网吧浑浊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我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声音有点哑:你看到了?我指的是那个刺眼的三分差距。
周屿没有立刻回答。他绕过旁边堆着空饮料瓶和烟灰的桌子,走到我旁边,
拉过一把吱呀作响的塑料椅子坐下,
动作自然得就像高中三年里无数次在我旁边坐下讲题一样。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我的分数页面,
又看了看自己手机上那个刚过线的数字,很轻地吸了口气,像是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然后,他从自己那个磨损了边角的旧帆布书包里,
抽出了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打印纸——高考志愿填报草表。晚晚,
他把其中一张推到我面前,指尖点着打印纸上的某个位置,那里清晰地印着临州大学
的校名,看这里。我的视线有些茫然地落在他手指点的地方。临州大学?
一所省内知名的二本院校。她不解地抬眼看他。它的机械工程,
周屿的指尖在那个专业名称上用力点了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是省里最强的,
全国都能排得上号。师资、设备、合作项目,比很多一本院校的机械专业都要硬核得多。
他顿了顿,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真的。
我查了很久的资料,问过好几个老师,
甚至……还托我爸打听过他们单位前几年招的新人背景。这个专业出来的,
很多都去了顶尖的大厂或者研究所,发展前景非常好。他说话条理清晰,
列举着数据和实例,俨然一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的理性选择模样。
网吧角落里劣质音响的鼓点咚咚敲打着,震得桌面微微发颤。
我的目光却越过他言之凿凿的分析,落在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上,
落在他握着志愿表、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的手指上。那些理性的外壳下,
有什么东西在汹涌。一本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过线了,周屿。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重地砸在两人之间。
他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拥有更广阔的平台。为我?值得吗?周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似乎被那一本线三个字轻微地刺中了。但他迅速调整过来,嘴角甚至努力向上牵了一下,
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刚过线,能报什么好学校和好专业?
大概率是被调剂去个冷门专业,学四年自己不喜欢的,有什么意思?
他再次点了点临州大学机械工程那几个字,语气斩钉截铁,这里,是我的『最优解』。
王牌专业,顶尖资源,起点高。晚晚,选学校不是只看名头,
要看实际的、匹配自己目标的资源。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逻辑严密,指向那个最优解,
试图把这场牺牲包装成一场精明的投资。可我太了解他了。
了解他每次试图掩饰内心真实想法时,
眼神会下意识地避开我的注视;了解他此刻刻意强调最优解时,
声音里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我甚至能想象出,在查到分数的那个瞬间,
在他决定放弃一本可能性的那个瞬间,内心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挣扎和取舍。
那些关于师资、设备、合作项目的分析,
不过是他精心构筑的、说服自己或许也包括她的堡垒。网吧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
渐渐模糊远去。我看着周屿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努力维持的、分析利弊的平静表情下,
那双眼睛里无法完全掩藏的、为了我而甘愿踏入次优世界的笃定。那层最优解
的理性外壳,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悄然剥落,露出了内里滚烫的、名为周屿的心意。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暖流的情感猛地攫住了我,让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他按在志愿表上的那只手上。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
感受到他手背肌肉瞬间的僵硬,随即是缓慢的放松。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网吧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沉重而甜蜜的承诺。初入大学,
我们的眼里都只有彼此,除了上课就是约会散步,
浪漫……惬意……可是我们都要为自己的前途奋斗,周屿选择了走竞赛,
而我选择了参加模拟法庭社团。临州大学机械工程学院的实验大楼,即使在深夜,
也总有几个窗口固执地亮着灯,像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睁开的眼。此刻,其中一扇窗户内,
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将几张堆满图纸、电路板和零散金属零件的工作台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松香焊锡和熬夜学生身上散发的疲惫气息。周屿趴在工作台前,
下巴上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左手捏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电路板,
右手握着烙铁,尖端烧得发红,小心翼翼地在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焊点上移动。
汗水沿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滑下,滴落在覆着一层薄灰的图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细微的焊锡上,
世界仿佛只剩下烙铁尖端与金属接触时瞬间腾起的白烟和刺鼻气味。
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的校内选拔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他们小组的机器人猎影
在核心控制模块上遇到了致命瓶颈。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通宵。放在工作台角落的手机屏幕,
无声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屏幕上的时间显示:23:48。一条来自晚晚
的微信提示孤零零地躺在通知栏:还在实验室?晚饭吃了吗?这条信息,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此刻高度集中的世界里荡开。他的世界,
此刻只有电路、代码和那个亟待解决的致命缺陷。与此同时,临大灯火通明的模拟法庭里,
气氛截然不同。一场激烈的院系辩论赛刚刚结束,
空气里还残留着思维的硝烟和肾上腺素的味道。正方四辩的我,
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黑色西装套裙临时借来的,正被兴奋的队友们簇拥在中央。
我脸颊泛红,呼吸还有些急促,
刚才结辩时那番逻辑缜密、掷地有声的发言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赢了!
代表法学院击败了强大的经管院代表队,这是我进入大学以来,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
完全凭借自己的思辨和表达,赢得满堂喝彩。晚晚,
刚才那个关于『程序正义优先』的反击太漂亮了!直接把对方噎住了!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主要是师兄带得好,我笑着,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人群外围一个身影。那是法学院大四的师兄,江临,
也是他们这支临时拼凑队伍的指导学长。他穿着熨帖的衬衫,身形挺拔,正温和地笑着,
朝我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江师兄的点拨太关键了,最后那个案例切入点。
是你们自己悟性高。江临的声音温和清朗,他拨开人群走过来,很自然地伸出手,
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我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个过于亲近的动作,
只回以一个感激的笑容。江临的手在空中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去,
***裤袋。走吧,功臣们,江临笑着招呼大家,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么晚了,
校门口的『老地方』烧烤,我请客,庆祝一下!欢呼声立刻响起。我被簇拥着往外走,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干干净净,除了几个小时前发给周屿那条孤零零的询问,
没有任何新消息。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掠过心头,但很快被胜利的喜悦和周围的喧嚣冲淡。
我抿了抿唇,将手机塞回口袋,随着人流步入了初夏微凉的夜色中。
校门口那家烧烤摊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烤肉的香气和啤酒泡沫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我坐在塑料凳上,手里拿着一串烤玉米,听着队友们兴奋地复盘刚才的唇枪舌剑,
偶尔被江临师兄精准又幽默的点评逗笑。我的心思却像断线的风筝,
时不时飘向那个此刻必定还亮着灯的实验室窗口。我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
又发了一条:我们赢了!在吃烧烤,师兄请客。发送。然后,屏幕再次沉寂下去,
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聚餐结束已是凌晨一点多。夜色浓重,校园小径上行人稀少,
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晕。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烧烤摊的热闹,
也让疲惫感涌了上来。我和江临顺路,并肩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白天辩论场上的锋芒尽敛,
此刻的江临显得温和而健谈,聊起他正在跟进的实习律所的一个有趣案子。……所以,
关键就在于那份未经当事人明确授权的电子证据,取证程序上的瑕疵直接导致……
江临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师兄分享的实务经验上。远处,
实验大楼那个熟悉的窗口依旧固执地亮着灯,像夜空中一颗孤独的星。
我的心绪却难以平静地缠绕着那个灯光。
就在我们走到女生宿舍楼下那片熟悉的、被高大香樟树荫遮蔽的小路口时,
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旁边实验楼延伸出来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步伐沉重,
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感。是周屿。他显然刚从实验室出来,
身上还穿着沾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黑色工具箱。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最让我心头一紧的,
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结构复杂、由银色金属和黑色塑料构成的机械部件。
那正是他这几个月来几乎不眠不休、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核心部件模型。此刻,
那模型的一个角明显凹陷变形了,几根纤细的连接杆扭曲着,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耷拉着。
周屿的目光直直地投过来,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先是落在林晚身上,
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失望?茫然?随即,
他的视线平移,落在了我身旁、姿态从容的江临身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香樟树叶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蛙鸣,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周屿,我们刚结束辩论赛,师兄他……
我甚至往前迈了一小步。林晚。周屿的声音打断了她。那声音低沉沙哑,
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濒临崩溃的疲惫。他没有看江临,
目光重新锁定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我们,他停顿了一下,
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艰难地确认某个决定,都需要空间成长。这句话像一块冰,
猝不及防地砸进我的心里。我僵在原地,看着他。然后,
周屿做了一件让我呼吸都停滞的事情。他攥着那个变形机械模型的手臂猛地抬起,
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朝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狠狠地掼了下去!哐啷——咔嚓!
刺耳的金属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炸响!
无数个日夜心血、承载着团队希望、刚刚可能才被他亲手修复或宣告彻底失败的猎影之心
,在坚硬的地面上四分五裂!细小的螺丝、断裂的连杆、变形的齿轮碎片,
在路灯下溅开一片冰冷的银光。碎片飞溅,有几片甚至弹到了我的脚边。我像被钉在了原地,
眼睁睁看着那承载了周屿几个月心血的造物瞬间化为狼藉,也看着他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
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败和某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做完这一切,
周屿甚至没再看地上的碎片一眼,也没再看我和江临。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只是拎着那个沉重的工具箱,肩膀垮塌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拖着沉重的脚步,
一步一步,沉默地绕过那堆狼藉,径直走进了宿舍楼深沉的黑暗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渐行渐远,最终被吞噬。夜风吹过,
带着地面金属碎片特有的冰凉气息。我站在原地,脚下是那堆刺目的残骸。
江临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脸上温和的笑容凝固,带着一丝错愕和尴尬。
我却感觉不到周围的任何动静了。周屿最后那句话,那句需要空间成长,
还有他摔碎模型时那决绝而绝望的背影,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进了我的心脏深处,
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那堆冰冷的金属碎片映着路灯惨白的光,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我快步追上他,周屿!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尖锐地划破了寂静。什么也顾不上了,我一把抓起桌上散落的书和笔袋,
甚至来不及穿好脚边滑落的凉鞋,就那么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下冰凉的台阶追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丝密密地打在脸上、身上。我冲出图书馆大门,
看到他颀长的身影在路灯昏黄的光晕和细密的雨丝中正大步流星地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越来越远。周屿!你等等!你听我说!我带着哭腔嘶喊,
赤脚踩在湿漉漉、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每一步都硌得生疼,却根本不敢停下。
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拼尽全力跑着,终于在他即将拐过宿舍楼转角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扑上去,
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了他肩上那个沉甸甸、沾满油污的工具包带子。
巨大的惯性让我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被拽得猛地停住脚步,身体一僵。周屿!
我错了!真的错了!我死死拽着他的书包带,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破碎不堪,
混合着雨水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