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帝永兴元年,七月,荡阴陉口一暮色像被揉碎的血,涂在太行山脉的褶皱里。
陈玄趴在山脊的灌木丛中,指尖抠进发烫的山石,望着谷底蜿蜒的晋军粮队——五百辆牛车正沿着羊肠小道蠕动,车上的苇席被晚风吹得哗哗作响,隐约露出里面装的粟米袋。
“公子,石超的羯族骑兵随时可能从左翼包抄。”
亲卫李虎的声音混着山岚的潮气,他手中的环首刀己磨得发亮,刀柄上的红绳是离石突围时母亲段氏亲手系的,“咱们只有三百死士,真要烧了粮草?”
陈玄摸了摸颈间的青铜虎符,符身的玄鸟纹路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司马颖的二十万大军屯在荡阴,全靠这路粮草支撑。
父亲说过,八王之乱,乱在‘饥兵无战心’。”
他转头望向身后的少年,正是三个月前在离石救下的“两脚羊”,此刻化名“阿青”,腰间别着从羯胡手中夺来的短刀,“阿青,你确定粮队右翼的松树丛能藏火油罐?”
阿青点头,腕间的碎玉在阴影里闪过:“上个月给羯胡当马夫时,走过这条道。
右翼山凹有处洼地,可容二十人潜伏。”
他的目光扫过谷底,“只是点火后,咱们怎么撤?”
陈玄按住他的肩膀:“父亲派来的并州骑兵会在陉口外接应。
记住,火起之后,立刻敲三声梆子——那是‘玄鸟展翅’的暗号。”
他摸出母亲给的鲜卑银镯,套在阿青手腕上,“若遇危险,就亮这个,我外祖段氏的狼头徽记,羯胡多少会忌惮。”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带来隐约的马蹄声。
陈玄举起青铜镜,借暮色反光观察谷底:粮队前军己进入射程,押粮的竟是匈奴骑兵,马鞍上挂着***首级,发辫间还缠着并州陈氏的族徽。
“动手。”
他低声道。
二火油罐砸在粮车上的瞬间,整个山谷炸开橘红色的花。
陈玄看着阿青带着十名死士从右翼杀出,掷出的火油罐精准命中牛车,苇席和粟米遇火即燃,腾起的黑烟像条扭曲的巨蟒,顺着山风扑向粮队后军。
“敌袭!”
匈奴骑兵的呼喝声带着草原狼的桀骜,却在看见火海中若隐若现的玄鸟旗时变了调——那是陈玄用母亲的鲜卑紫绒线绣的战旗,旗面上的玄鸟在火光中展翅欲飞,竟与离石玄石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是***妖术!”
不知哪个匈奴兵率先惊呼,战马尥蹶子冲进火堆,点燃的鬃毛让整个粮队陷入混乱。
陈玄抓住机会,带着余下死士从左翼俯冲,环首刀专砍牛车的缰绳,受惊的耕牛狂奔着撞向山壁,粮车接二连三翻进深沟。
“公子,石超的骑兵!”
李虎突然指向东北方,月光下,数千铁蹄踏起的尘埃像片移动的乌云,最前方的骑兵披着黑色鱼鳞甲,正是成都王司马颖麾下的羯族“黑槊队”。
陈玄握紧虎符,突然想起父亲在晋阳临别时的话:“虎符分阴阳,阴符主兵,阳符主民,合璧则玄鸟现。”
他摸出怀中的玉珏,与虎符轻轻相碰,竟有火星溅出——这是离石突围后,他第一次发现两者的共鸣。
“列‘玄鸟阵’!”
他振臂高呼,三百死士迅速散开,以燃烧的粮车为中心,组成五瓣鸟翼状的战阵。
阿青带着伤兵退入阵心,举起鲜卑银镯,竟让左翼的匈奴骑兵出现片刻的迟疑。
石超的黑槊队来得极快,槊尖的狼牙旗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锐响。
陈玄看见为首的羯族将领胸前挂着颗骷髅头,正是上个月在雁门屠杀汉民的刽子手“血手阿保”。
“杀!”
血手阿保的弯刀劈向陈玄面门,却在看清他颈间的虎符时瞳孔骤缩——那是当年石勒送给匈奴单于的信物,怎会在***手中?
陈玄的环首刀借着火光劈下,刀刃在骷髅头吊坠上擦出火花,却因对方甲胄太厚未能致命。
血手阿保趁机抓住他的手腕,却摸到他内衬里的玉珏,玄鸟纹的棱角刺痛掌心:“你是离石陈家的崽子!
刘景大人说你早该喂狼了——”三梆子声突然从陉口方向传来,三声短,两声长,竟是“玄鸟折翼”的警讯。
陈玄心中一凉:父亲派来的并州骑兵没来,反而中了埋伏!
“公子,后路被断了!”
李虎的刀上沾满血,左臂被槊尖划伤,“是东海王的人,他们举着‘护驾’的旗号,却朝咱们放箭!”
火场中的黑烟己变成紫灰色,陈玄突然想起祖逖在晋阳说过的话:“八王皆狼子,无分忠与奸,若想保汉家火种,唯有靠自己。”
他猛地推开血手阿保,将虎符与玉珏同时按在燃烧的战旗旗杆上,火焰竟诡异地凝成玄鸟形状,照亮了整个战场。
“***有天命!”
死士们趁机高呼,本就心惊的匈奴骑兵纷纷勒马,黑槊队的攻势出现片刻停滞。
陈玄抓住机会,带着阿青冲向西侧的密林——那里有条猎人小径,或许能绕出包围圈。
然而刚进树林,一支冷箭突然擦过他的耳际,钉在树干上,箭羽上竟缠着鲜卑狼头纹的布条。
陈玄心中剧震:是母亲的族人段氏?
他们为何帮司马颖?
“陈玄!”
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呼唤,竟是表姐慕容清的声音。
他曾在平城见过这位段氏贵女,此刻她骑着白马冲出,手中的鲜卑弯刀还滴着血,“跟我来,我父亲被司马颖胁迫,不得不出兵——”话未说完,右侧突然杀出一队轻骑,为首者正是段氏部族的勇士段云,他望着慕容清手中的银镯,眼中闪过痛苦:“郡主,族长有令,若你再帮***,就地处决!”
慕容清的弯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挡下段云的攻击:“段云哥,你忘了小时候我教你读《汉书》?
忘了我们段氏曾与汉家联姻?”
她突然将银镯掷向陈玄,“带着虎符快走,陉口北面的断崖下有渡船——”段云的长矛刺穿她的肩胛,陈玄听见自己的惊叫混着马蹄声碎在夜风中。
他接住银镯,转身狂奔,身后传来慕容清的惨呼,还有段云压抑的哭声:“郡主,得罪了……族长说,胡汉终不能两立……”西断崖下的渡船是艘破旧的乌篷船,船家竟是晋阳坞堡的老猎户孙叔。
陈玄跳上船时,身上的衣甲己被血浸透,阿青背着昏迷的李虎,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像极了离石城破时母亲的啜泣。
“公子,东海王的大军到了。”
孙叔压低声音,指向东方天际,那里正有无数火把移动,像条蜿蜒的火蛇,“但他们不是来救陛下的,是来抢玉玺的。”
陈玄靠在船舷上,望着水中倒映的火光,突然想起白天在晋军大营看见的场景:东海王司马越的谋士拿着传国玉玺的拓片,对诸将说“得玉玺者得天下”,却对帐外挨饿的士兵视而不见。
“荡阴之战必败。”
他喃喃道,虎符在掌心发烫,“八王争的是权,而我们争的……”他摸出阿青腕间的碎玉,与自己的玉珏拼合,竟露出半句铭文:“玄鸟衔符,以火为翼”。
船行至中流时,南岸突然传来喊杀声。
陈玄看见司马颖的军队打着“奉迎圣驾”的旗号,向晋惠帝的车驾冲锋,皇帝的羽林军竟无人抵抗,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求饶。
“陛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夜雾飘散,却被孙叔死死按住:“公子,此刻回去是送死!
您看——”孙叔指向北岸,火光中,有支千人左右的队伍正沿着河岸急行,人人背着弓箭,腰间挂着农具改的兵器,领头的青年手持枣木剑,正是在晋阳结识的祖逖。
“那是流民军。”
孙叔道,“祖大人说,官军靠不住,只有咱们***自己抱团,才能活下去。”
陈玄望着祖逖队伍中飘扬的破布旗,旗上用鲜血画着只展翅的玄鸟——与他战旗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他突然握紧虎符,对孙叔道:“靠岸,我要加入他们。”
阿青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公子,您伤得很重……”“伤得更重的,是这世道。”
陈玄望向荡阴方向,那里的火光己连成一片,像极了离石乱葬岗的玄石血泪,“八王之乱不过是引子,胡虏南下才是大患。
若想护我汉家百姓,就得在这乱世中,竖起玄鸟的大旗。”
船桨划破水面,惊起一群夜鸦。
陈玄摸着颈间的虎符与玉珏,想起父亲在离石城破前说的话:“玄儿,记住,真正的天命不在石人,不在玉玺,而在每个***百姓心里。
当他们愿意跟着你扛犁持剑,愿意为华夏存续而战时,便是玄鸟展翅之日。”
祖逖的队伍越来越近,青年听见动静,转身望来,眼中闪过惊讶与狂喜:“陈公子!
果然是天助我汉家——你看,天上的朱雀星正照着咱们呢!”
陈玄抬头,见南方天际有星群闪烁,排列成展翅的鸟形,正是二十八宿中的朱雀七宿。
他突然想起《史记·天官书》所言:“朱雀为南方火之主,主兵戈,司华夏兴衰。”
“祖兄,”他按住祖逖的肩膀,指向燃烧的荡阴战场,“咱们的火,才刚刚点起来。
从今天起,这支流民军,就叫‘玄鸟营’吧。”
祖逖重重点头,举起枣木剑:“好!
玄鸟营听令,今夜护送百姓过黄河,明日开赴并州,咱们要在胡虏铁蹄下,为***踏出一条生路!”
流民们低声应和,声音像滚过荒原的春雷。
陈玄摸着阿青腕间的碎玉,突然发现缺口处的血渍己渗入玉纹,竟形成了完整的玄鸟图腾——就像离石玄石上,少年鲜血染红的那只神鸟。
五天亮时,陈玄在黄河北岸的渡口看见败逃的晋军。
士兵们丢盔弃甲,有人怀里还抱着从百姓家抢来的粮袋,却对河中漂着的***尸体视若无睹。
“公子,那是东海王的车驾。”
李虎指着岸边停靠的华丽马车,车辕上刻着“东海”二字,“听说司马越劫了陛下就跑,连玉玺都丢了。”
陈玄走向马车,车中散落着几卷竹简,正是他父亲陈安之写给朝廷的《胡虏边患十策》,页脚处有司马越的朱批:“胡汉一家,休生事端”,墨迹未干,却被鲜血染红。
“公子!”
阿青突然指着远处的沙丘,那里有队羯族骑兵正在屠戮百姓,为首者正是血手阿保,他的弯刀上还挑着件半旧的玄鸟纹锦袍——是母亲段氏给陈玄绣的生辰礼。
陈玄感觉有团火从胸腔燃起,虎符与玉珏在胸前共鸣,竟发出蜂鸣般的振响。
他摸出慕容清留下的鲜卑银镯,狼头徽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段氏战吼:“狼行千里,必报血仇。”
“阿青,把玄鸟旗升起来。”
他翻身上马,从李虎手中接过染血的战旗,“祖兄,烦请你带百姓先走,我去会会这位‘血手’将军。”
祖逖欲言又止,最终点头:“小心,他的黑槊队擅长骑射——”“但他们怕火。”
陈玄打断他,望向沙丘旁的芦苇荡,“还记得昨夜烧粮的火油罐吗?
我让孙叔在芦苇丛里埋了十坛。”
他冲阿青眨眼,“去敲梆子,这次,咱们来个‘玄鸟焚巢’。”
六血手阿保看见玄鸟旗时,正在割一个汉家孩童的喉。
他的目光从锦袍移到陈玄脸上,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小崽子,你娘的血还没干呢,就急着来投胎?”
陈玄按住剑柄,盯着他胸前的骷髅头吊坠:“你记错了,该投胎的是你——”他突然抽出环首刀,指向芦苇荡,“玄鸟展翅!”
梆子声响起的瞬间,芦苇丛中腾起巨大的火墙。
事先埋好的火油罐被流矢引爆,火星子借着风势,像玄鸟的羽毛般扑向羯族骑兵。
战马受惊狂奔,踩死了不少自己人,血手阿保的坐骑也被火舌舔到,疼得首立起来,将他甩进火堆。
“***魔鬼!”
他在火中翻滚,骷髅头吊坠融化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刘景大人会为我报仇的——他己带着匈奴大军南下,要踏平并州!”
陈玄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这次是真正的并州骑兵,打着“陈”字大旗,为首的正是父亲的副将王浚,他手中提着颗匈奴将领的头颅,甲胄上染着离石城的黄土。
“公子,刺史大人在晋阳等您。”
王浚滚鞍下马,看见陈玄胸前的虎符与玉珏,突然跪地行礼,“离石城破时,夫人拼死送出密信,说玄鸟己展翅,让我们听您调遣。”
陈玄愣住,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他想起昨夜在断崖看见的火光,想起慕容清倒下时眼中的期待,想起祖逖说的“***只能靠自己”。
此刻,虎符与玉珏在晨光中交相辉映,竟在他掌心映出完整的玄鸟图案,翅膀上的火焰纹路,与远处未熄的战火一模一样。
“王将军,”他扶起王浚,望向正在收拢的流民军,祖逖正带着百姓向他行礼,阿青举着重新缝补的玄鸟旗,“传我的令,玄鸟营即日起整编为‘汉家军’,分三路北上:一路去平城联络段氏旧部,一路去幽州投奔刘琨大人,一路随我回晋阳,重整并州防务。”
他摸出血手阿保的骷髅头吊坠,扔进火中:“告诉所有***百姓,胡虏敢屠我一村,我必焚他一城;敢剜我一心,我必灭他一族。
从今日起,凡举玄鸟旗者,皆为汉家子弟,生同袍,死同穴,不离不弃!”
话音未落,流民们突然齐呼“玄鸟现世,华夏必兴”,呼声惊起芦苇荡中的水鸟,成群结队地飞向天际,翅膀掠过阳光的瞬间,竟与陈玄胸前的图腾重合,仿佛天地都在印证,这个少年将领的誓言,终将在这乱世中,掀起一场改天换地的风暴。
七三个月后,陈玄站在晋阳城头,望着城下新募的三千汉家军。
他们中有农夫、有匠人、有曾经的流民,此刻都穿着统一的玄色衣甲,衣摆处绣着展翅的玄鸟。
“公子,祖大人从幽州来信。”
阿青递上一卷羊皮书,“刘琨大人同意与咱们结盟,还送来了五百匹战马。”
陈玄展开羊皮书,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小字:“荡阴之战后,传国玉玺失踪,江湖传言,其碎片与玄鸟图腾有关。”
他摸了摸颈间的虎符与玉珏,想起血手阿保临死前的话,想起慕容清的银镯,想起离石玄石上的血泪。
远处传来胡笳声,这次是汉家的《秦风·无衣》:“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陈玄望向北方,那里的天空正有雁群飞过,排列成展翅的形状,像极了传说中的玄鸟。
他知道,八王之乱不过是序章,真正的乱世才刚刚开始。
但此刻,他手中的虎符与玉珏不再冰冷,城下的汉家军不再迷茫,因为他们都相信,当玄鸟的火焰在每个***心中燃起时,再黑暗的世道,也终将迎来破晓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