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二中的铁皮校门在晨雾中吱呀作响，方子安攥着母亲连夜缝好的校服袖口，跟着人流往教学楼走。
裤兜里的算术本被体温焐得发潮，昨晚他看见母亲在台灯下用红笔圈错题，针尖不小心扎破手指，在67-19的算式旁晕开小团血迹。
"傻子来啦！
"三楼传来嬉闹声，方子安抬头，正对上张浩然扒在栏杆上的脸。
那男孩穿着崭新的耐克鞋，鞋面上的勾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
随着一声口哨，一个纸团精准砸中方子安额头，里面裹着半块嚼过的口香糖，黏在他发梢上扯得生疼。
二年二班的教室飘着隔夜的粉笔灰味。
张老师夹着教案进来时，马尾辫上还沾着根白头发——她昨晚又在麻将桌上输了两百块，此刻正把怨气往讲台上摔。
"方子安，上来做题。
"粉笔头砸在黑板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黑板上的7x15像两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芦，方子安盯着那些数字，听见后排传来嗤笑声。
他知道答案应该写在等号后面，就像母亲教的那样，用尺子画一条首首的线，但手指握不住粉笔，刚写下个"7"就断成两截。
"废物！
"张老师的教鞭抽在讲台上，惊得前排女生缩脖子，"小学教的乘法法都不会，你脑子是被驴踢了？
智力障碍就该去特殊学校，别在这儿浪费教育资源！
"教室里爆发出哄笑。
张浩然把课本卷成喇叭筒："老师，他昨天还把鼻涕抹在我铅笔盒上呢！
"底下顿时笑成一片，方子安看见几个女生捂着鼻子往后躲，好像他身上真的有什么难闻的味道。
回到座位时，课本封面上的"傻子"两个字被描了红边，粗劣的笔迹力透纸背。
桌箱里的纸团簌簌往下掉，他数了数，十七个，每个都揉得像紧实的雪球。
最上面那个展开，歪歪扭扭写着"笨猪吃屎"，墨水洇开小块阴影，像谁吐在纸上的口水。
这些他都习惯了。
上周有人在他水杯里倒墨水，前月不知谁把死老鼠放进他书包，最疼的一次是张浩然用圆规扎他手背，却说是他自己摔的。
老师看了眼伤口，只说"同学间要和睦相处"，转头就给张浩然的父亲打电话，说"浩然最近数学进步很大"。
"叮铃铃——"课间操***救了他。
方子安跟着队伍往操场走，裤兜里的纸团硌得大腿生疼。
张浩然突然挤过来，故意用肩膀撞他后背，运动鞋踩住他露趾的凉鞋："瘸子，帮我去买包辣条呗？
"周围响起嘘声，几个男生开始起哄，有人用书包带抽他***。
"他是傻子，听不懂人话！
"不知谁喊了句，方子安被推搡着撞向花坛。
铁锈色的栏杆划过长裤，膝盖磕在水泥地上，渗出的血珠很快被尘土盖住。
张浩然蹲下来，手里转着银色的Zippo打火机——那是他爸从香港带回来的，据说要两千块。
"听说傻子怕火？
"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方子安本能地往后躲，后腰抵在单杠上退无可退。
周围的笑声突然变了调，有人喊"老师来了"，张浩然迅速关掉打火机，在老师看见的前一秒，换成关怀的口吻："方子安，你怎么又摔跤了？
"李主任的皮鞋声由远及近。
方子安看见张浩然冲自己眨眨眼，那眼神里有狡黠的得意，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他忽然想起昨晚母亲说的话："安安，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别跟同学打架。
"于是他把到嘴边的"火"字又咽回去，任由李主任拍着他的脑袋说"下次注意安全"，任由张浩然搭着他肩膀往医务室走，掌心的汗把对方的校服都洇湿了。
医务室飘着碘伏味。
校医给伤口涂药水时，方子安盯着窗外的香樟树。
有片叶子正晃晃悠悠往下掉，他数到第十九下时，听见走廊里传来张浩然的声音："那傻子自己笨，关我什么事？
"下午的阳光把教室晒得发烫。
方子安趴在桌上，无意识地撕着纸团，白色的碎屑落了满桌。
前排女生突然回头，往他抽屉里塞了颗水果糖，很快又红着脸转回去。
糖纸在指尖沙沙响，他舔了舔，是橘子味的，跟母亲夜市摊上卖的那种一样甜。
放学铃响时，他的抽屉里己经攒了七颗糖。
张浩然堵在教室门口，手里抛着篮球："傻子，帮我拿书包。
"方子安刚伸手，篮球突然砸在他胸口，周围响起爆笑声。
他弯腰去捡，却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整个人扑在地上，算术本滑出去老远，露出封面上母亲用歪扭字体写的"方子安"三个字。
"哟，还写名字呢？
"张浩然捡过本子，在封面上画了只歪嘴王八，"傻子配王八，绝配！
"周围的男生跟着哄笑，有人捡起地上的糖踩碎，橘子味混着泥土味在空气里散开。
方子安蹲在地上一片片捡糖纸，听见张浩然跟同学说："我爸说，等他当了政协委员，就把这学校拆了重建......"暮色浸透校园时，方子安终于走出校门。
裤腿上的血痂己经干结，像块深褐色的疤。
他摸出裤兜里的糖纸，数了数，七张，每张都被他展得平平的。
远处传来母亲唤他的声音，他抬头看见巷口的路灯亮了，母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手里还提着给他买的葱油饼。
"安安，今天学了什么呀？
"林秋芳递过饼，看见他膝盖上的伤，眼里闪过疼惜。
方子安咬了口饼，油香混着葱花味在嘴里散开。
他想告诉母亲今天有人给他糖，想说说那个会转圈的打火机，想问问"政协委员"是不是比校长还大的官，但最后只是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含糊地说："糖......甜。
"晚风掀起巷口的招工启事，方子安看见上面写着"擎宇集团招聘保安"，旁边是张浩然父亲的照片，西装革履地笑着，像贴在教室墙上的伟人像。
他突然想起课堂上的7+15，想起粉笔断在黑板上的声音，想起张老师马尾辫上的白头发。
远处传来火车轰鸣，他数着节拍往前走，母亲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坑洼的路面上晃啊晃，像两株被风吹歪的狗尾巴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