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从玻璃幕墙的裂隙间倾泻而下。玉繁星站在火车站广场，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地砖缝隙里探头的野雏菊。风裹挟着陌生的气息——咖啡渣的苦、地铁通风口的铁锈味、花店冷藏柜溢出的冷香，还有远处海平面蒸腾的盐雾，它们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温柔地绞杀她记忆里发霉的弄堂气息。她仰头望向天际线，云层被摩天大楼的棱角切割成几何残片。一群白鸽掠过电子广告屏上的虚拟星空，羽翼投下的阴影短暂地覆盖了那个穿白纱起舞的AI偶像。玉繁星摸了摸背包侧袋里的素描本，纸页间夹着的那支枯萎满天星突然变得滚烫。皇家帝国学院的鎏金校门隐在梧桐大道尽头。玉繁星拖着行李箱走过最后一片树荫时，蝉鸣骤然寂静。哥特式拱门上缠绕的紫藤垂下流苏般的花穗，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她伸手触碰门柱上剥落的马赛克拼贴画，指尖蹭到一抹靛蓝——那是幅残缺的《创世纪》穹顶画，上帝的手指正指向校训石上的拉丁文："Lux in Tenebris"（黑暗中的光）"新生？"清亮的嗓音惊飞了栖息在石雕上的燕群。玉繁星转身，看见一个穿扎染长裙的女生从树影里晃出来，裙摆沾着颜料和草屑，发间别着支水彩笔当簪子。"我是淘悦，艺术系大三。"女生指尖转着一串黄铜钥匙，"你的眼睛……在找星星？"玉繁星怔住。淘悦己经笑着抓起她的行李箱拉杆，金属摩擦声惊醒了沉睡的林荫道："宿舍在钟楼西侧，路上给你看个秘密。"穿过爬满地锦的拱门时，淘悦突然停下。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柠檬黄的喷漆，对着灰扑扑的砖墙按下喷嘴。"闭眼——"玉繁星睫毛轻颤的瞬间，冰凉的漆雾拂过面颊。再睁眼时，斑驳的墙面上浮现出片荧光星图，颜料顺着砖缝蜿蜒成银河。"去年用夜光漆画的，"淘悦吹开挡眼的刘海，"只有紫外线灯照得到。"她变魔术般摸出支小手电，紫光扫过之处，星群次第亮起，"喏，天琴座正好对着你宿舍窗口。"玉繁星伸手触碰墙壁，夜光漆的颗粒粘在指尖，像摘下一把星屑。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在电话里的冷笑："你那点颜料钱不如寄回来给弟弟报补习班。""哭什么？"淘悦的指尖突然点上她眼角。 原来不知不觉落了泪。玉繁星慌乱低头，却见对方用沾着颜料的手指在她速写本扉页画了颗歪扭的星星："艺术系的眼泪是金箔，得攒着贴作品集。"钟楼的阴影蚕食着正午的阳光。她们拐进一条悬铃木夹道的小径，树根顶起的地砖缝隙里，野薄荷与车轴草争夺着生存权。淘悦踢开挡路的松果："前面就是青梧斋，你住307。对了……"话音被一阵风揉碎。玉繁星的行李箱突然震颤——坏掉的滚轮卡进砖缝。她踉跄着去扶，帆布包里的素描本滑落，纸页哗啦啦翻动，夹着的满天星残瓣随风飘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即将坠地的枯花。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未完工的大理石雕塑。玉繁星抬头时，正撞进一片琥珀色的湖泊里。杨源垂眸看着掌心干瘪的花瓣，睫毛在眼下投出鸦羽般的影。远处不知谁在练肖邦的《雨滴》，琴声混着悬铃木的絮语，将这一刻拉得无限绵长。"你的？"他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金属。玉繁星点头，看见对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角琴谱，墨渍在五线谱间洇成星云状。杨源将花瓣放回她掌心。触碰的瞬间，玉繁星嗅到他指间淡淡的苦艾香，混着某种精密仪器的冷冽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弄堂里被暴雨冲刷后的青石板，裂缝中滋生着未知的菌类。"认知神经科学，杨源。"他捡起素描本时，一片梧桐叶飘然落在《星月夜》的临摹页上，"下次用普鲁士蓝调星空，钴蓝太甜。"淘悦吹了声口哨："杨教授又在贩卖美学焦虑了。"她故意把重音落在"教授"二字——虽然杨源只是助教。玉繁星抱紧素描本后退半步，后腰抵住悬铃木粗糙的树干。树皮硌着蝴蝶骨，她却在疼痛中感到奇异的清醒。杨源的白大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墨绿的衬衫，那颜色让她想起家乡后山深夜的松林。"青梧斋三楼，"淘悦晃了晃钥匙串，"不帮学妹搬行李？"杨源的目光掠过玉繁星磨破的帆布鞋，突然蹲下身。他修长的手指扣住行李箱把手，利落地将箱子轻松拎起。"跟着。"穿过最后一片树影时，玉繁星看见他后颈有一道淡色疤痕，形状像被拉长的昴星团。钟声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庭白鸽。羽毛纷落如雪，有一片沾在杨源肩头，被他抬手拂去时，玉繁星注意到他腕表盘面竟是一幅微缩星图。推开307室门的刹那，阳光正透过彩窗泼进来。淘悦惊呼着去捞在光柱中浮沉的尘埃，杨源放下行李箱，袖口蹭到的夜光漆在暗处幽幽发亮。玉繁星站在门口，看光斑在地板上流淌成河，突然想起井台倒影里那个搓洗校服的自己。此刻她鞋底的野薄荷正将清香渗入木地板，像某种温柔的宣战。杨源离开时，一片琴谱从白大褂口袋滑落。玉繁星捡起泛黄的纸页，发现背面用钢笔写着潦草的德文诗："Wer allein ist, der ist auch im Geheimnis."（独处者，亦在秘境中）窗外，悬铃木的絮语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