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闽泉市,阴霾低垂,雨丝细碎又密集,像是有人在耳畔低声絮语。
温时默避着水洼,动作小心,但还是湿了白色的球鞋。
雨水顺着檐角簌簌落下,她撑着檐沿停在一家旧书铺檐下。
昏黄的灯光从书铺里透出来,将她脚边的青石板照得泛出一层温软的光晕,模糊又安静。
檐角垂下几串风铃,被风吹得摇晃,叮叮当当的声音隐没在雨声里。
温时默低头看着脚下,白色球鞋的鞋尖沾满了水渍,鞋带己经湿透,贴着脚背冰凉得发紧。
水洼倒映着她模糊的身影,被风一吹,轻轻荡漾,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在这梅雨天里被吹得有些散了形。
她垂着眼睫,眉心轻蹙,呼吸里都是潮湿闷沉的味道。
风从巷口灌进来,雨丝斜斜打在檐下的砖缝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淅沥,密密织织,裹着她站在原地,有一种说不清的困顿和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书铺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门轴老旧,发出一声细响,一个穿着浅色衣裙的女孩走出来,脚步很轻。
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温时默,眉眼温软。
显然她是认识她的。
但……她唤的不是温时默,而是——苏嘉洵。
声音不高,被雨声裹着,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轻轻落在耳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温柔,又像是某种早就遗失在时光里的名字,被突兀地唤回人间。
温时默怔了一下,眼睫颤了颤,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心里碎开,溅起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回响。
苏嘉洵。
她己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久到她自己都快忘了,曾经有人这样叫过她,像是另一段人生里,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人,肩头轻轻地扛过这个名字,后来却在某个雨天,将它悄无声息地丢弃在风里。
她掀眸,触及那女孩的目光。
“你是在避雨对吧?”
女孩轻轻一笑,声音不高,“屋里有把伞,等会哈,我拿给你。”
话音落下,她回身推开半掩的木门,脚步轻盈,消失在昏黄灯影里。
不一会儿,女孩又走出来,手里果然多了一把伞。
她走到温时默面前,将伞递了过去,笑着说:“天这么湿,你别着凉,赶快回去吧。”
温时默低垂着眼,视线停留在那把伞上。
伞柄旧旧的,伞骨边缘磨出了白痕,像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反复使用,也像是被多少个这样潮湿的雨天拎着走过,沾过泥水、风声与来往行人的影子。
她的手指动了动,没有抬起。
女孩站在面前,没催她,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地拿着伞,檐外的打湿她脚边的青石板,溅在裙摆上。
“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气息,刚出口便被风吹散。
连她自己都听得不太真切,仿佛是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女孩似乎没听见这句话,或者听见了,只是没有放在心上,仍坚持把伞递着,笑意未减:“那也没关系。
伞还是先拿着吧,雨太大了。”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不急着还,等你哪天路过,记得就来。”
温时默看着她,心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有一丝细微的疼意,她攥了攥袖口,最终还是抬起手,接过了伞柄。
伞骨冰凉,触到掌心那一刻,将所有推拒和辩解都无声收敛了进去。
女孩看她接了伞,眉眼轻轻弯了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书铺檐下。
温时默站了片刻,撑开伞,伞面上很快落满雨丝,噼啪敲打出细细的声响。
鞋底踩过水洼,白球鞋沾着泥水,浸了个透。
她没有回头,低着头慢慢往巷子口走去。
走到街角,她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
回望过去,书铺檐下的昏黄灯光模模糊糊,女孩的身影己经隐在门后,风铃轻轻摇着,雨水一层层将巷子和世界隔开,像什么都清晰过,又什么都模糊了。
……而与此同刻,一辆刚刚从机场驶出的黑色轿车在雨里行进,车窗外的雨水被风刮得模糊,街景匆匆向后退却。
车后座中坐着的,是陆靖之。
疲倦使他的眉眼笼上一层阴影。
飞行的颠簸混合着雨日的沉闷,让他有些头痛,于是索性闭目养神。
就在轿车驶过一处人行道时,他忽然从迷蒙中睁开眼,透过层层雨幕,竟瞥见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他心底仿佛被拉紧了某根弦,本来趋于平静的心脏重重地震动了一下。
那个人的轮廓过于熟悉,像是他早年间遗失在雨中的一段记忆,也像是他在等待的某种回答。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叫司机停车,推开车门时,雨水便毫无征兆地打在他的肩头。
他站在路边,穿行的车辆带起乱溅的水花,却没有那抹身影的踪迹。
一切仿佛一个幻象。
城市的雨幕将真相与幻觉包裹在一起,在他眼前划过一道难以分辨的痕迹。
喧嚣的车流与人群冷漠地从他身边擦过,就像命运早己写好了应当错失的戏码,只等人在恰当的时机入场、离场。
他怔立良久,才无奈地退回车中。
……第三日天晴。
雨后的闽泉市,天空里浮着一层浅淡的蓝,恍若被水洗过似的。
温时默出了门,怀里抱着那把旧伞,一路经过前两日还淌着水洼的街道,如今己被日光晒得七零八落,只在砖缝里残留着些暗痕。
她的步子不紧不慢,身影单薄。
或许是归了家的原因,她的精神状态平稳了许多。
眉间那层长年积压着的阴翳在晴日里显得淡了些,整个人像一张被反复揉皱又摊开的纸,虽然仍有褶痕,但不再尖锐。
街巷安静,偶尔有挑担的商贩从她身侧经过,也只是掀起一阵不惊不扰的风声。
老人换了新人,这里己经很少有人认识她了。
即便有零星几个在路口闲坐的老人家,偶尔投来探寻的目光,也只是淡淡地停留片刻,便低头继续拨弄手里的烟叶或石子,没人问她为何归来。
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回来过。
这座城年年有雨,年年有人走,有人归,至于她是哪个,己不重要。
她怀里抱着那把伞,走进那家旧书铺里。
书铺里换了新的摆设,墙角落堆着未拆封的书箱,昏黄的灯光被白日稀释得没那么明显。
她没停留太久,把伞轻轻搁在柜台一角,然后出了门。
离开书铺后,她径首回了家。
那是旧时家院,隔着数年未曾修整,院墙青苔攀生,屋檐瓦面覆着一层沉灰。
她褪下外套,先将院里乱堆的杂物一一拖出,又抬手扯下攀附在墙角的杂草枯藤。
日光有些刺眼,照在她额前落下细汗。
她拿起一把老旧的铁铲,慢慢平整院中的泥地,小心不伤到地下埋藏己久的花木根须。
花坛里枯了大半的枝叶被她修理得简单利落,几株还算顽强的绿色苗秧露出原本的生机。
她没有表情,偶尔停下,只是轻轻喘口气,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抬眼看向空荡的天穹。
一阵风吹过,院外不知是谁家也在翻土浇水,风里混着泥土的新鲜气息,与昨日梅雨残留的霉味纠缠在一起,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沉与凉。
修枝、拢土、拾起散落的石块,将院中被遗忘多年的废旧桌椅移到一旁……她将一切都做得细致耐心,仿佛这破旧的宅院是她最后一处容身之地,也仿佛她在用这无言的整理,替自己找回一点活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