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入喉,带来短暂的清明,却浇不灭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剧痛。
云昭此刻她必须接受这个身份。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任由崔嬷嬷用一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湿布,小心翼翼擦拭她额角的冷汗和沾染的灰尘。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牵扯着伤口,尤其是左肩胛骨处,那被宫灯重击的痛楚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与这具身体因自缢未遂而留下的颈部勒痕、虚弱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钝痛。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梳理脑海中那些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
王皇后。
太原王氏嫡女。
豆蔻年华嫁与晋王李治为妃。
李治登基,她随之入主中宫。
也曾有过短暂的举案齐眉,但很快被更年轻、更鲜活、更懂得帝王心思的萧淑妃夺去宠爱。
再后来……那个从感业寺回来的武才人,如同最致命的罂粟,以惊人的速度绽放,夺走了帝王全部的视线和……权力。
“厌胜之术”……云昭咀嚼着这西个字,冰冷的嘲讽几乎要溢出唇角。
多么拙劣又多么有效的罪名。
一个失宠的皇后,一个急于上位的宠妃,一个多病又耳根子软的皇帝……记忆里王皇后绝望的辩白、李治冷漠的眼神、武媚娘那看似悲悯实则淬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恐惧。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崔嬷嬷,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镜子。”
崔嬷嬷一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为难:“娘娘……您身子要紧,这……拿来。”
云昭的语气加重了一分,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即使在如此虚弱狼狈的境地,依旧让崔嬷嬷心头一凛。
老妇人颤巍巍地从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底层,摸出一面巴掌大的、边缘己有几处磕碰变形的模糊铜镜。
云昭接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镜子。
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依稀可见昔日的雍容轮廓,但此刻却被极度的憔悴、绝望和脖颈间那道狰狞的紫红色淤痕彻底破坏。
发髻散乱,枯黄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
曾经象征皇后尊荣的华服早己不见,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宫装。
镜中人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与衰败,熟悉的是……这眉眼,竟与她现代的身体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少了那份被镁光灯和顶级保养淬炼出的明艳张扬,多了被深宫倾轧磨砺出的刻骨哀伤。
这……就是王皇后。
这就是她云昭,此刻的地狱皮囊。
“娘娘……您别看了……” 崔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是老奴没用!
护不住娘娘!
让娘娘受这等屈辱……”云昭放下铜镜,指尖冰凉。
她没有看崔嬷嬷,目光扫过这间徒有西壁、冰冷刺骨的寝殿。
“这里……只有你一人?”
她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是……” 崔嬷嬷抹着泪,“自打娘娘……被打入这清思院,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就都跑了!
内侍省派来的两个小太监,不是偷懒就是克扣,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人影!
送来的东西……连猪食都不如!”
她指着墙角一个破瓦罐,“米是陈年的,掺着沙石!
炭是湿的,根本点不着!
菜……都是烂叶子!
前几日送来的肉……都臭了!”
云昭的目光落在那个瓦罐上。
里面是半罐浑浊的、带着霉味的稀粥,上面漂浮着可疑的黑色颗粒。
旁边一个破筐里,放着几根蔫黄的菜叶和两块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不知名物体。
这就是一个废后的待遇。
不,这待遇,连最低等的宫女都不如。
这分明是……慢性谋杀,或者,在逼她彻底绝望自尽。
“武媚娘……现在是什么位份?”
云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崔嬷嬷身体一抖,眼中露出刻骨的恨意和恐惧:“那个妖妇!
前日……陛下刚下旨,册封她为宸妃了!
赐号‘宸’!
陛下这是……这是要把她捧到天上啊娘娘!”
老妇人悲愤交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如今风头无两,代掌凤印,协理六宫!
她……她不会放过娘娘您的!”
宸妃!
宸字,北辰居所,帝王之象。
历史上从未有妃嫔获此封号!
李治此举,无异于将武媚娘置于一个超越所有妃嫔、无限接近皇后的位置!
王皇后这块绊脚石,在她眼中,更是非除不可了!
身体的疼痛、环境的恶劣、信息的匮乏、以及头顶悬着的那柄名为武宸妃的利剑,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云昭。
她没有时间自怨自艾,更没有资格崩溃。
“嬷嬷,” 云昭的声音异常冷静,打破了屋内的悲戚,“扶我起来。”
崔嬷嬷一惊:“娘娘!
您伤还没好……扶我起来。”
云昭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她必须尽快了解这个囚笼的每一个细节,了解自己还能调动什么。
在崔嬷嬷的搀扶下,云昭忍着剧痛,艰难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巡视。
土炕冰冷坚硬,破被单薄。
唯一的桌子缺角,唯一的凳子瘸腿。
窗户纸破损严重,寒风肆无忌惮地灌入。
墙角堆着一些破旧杂物,大多是些无用的旧宫灯、破布头。
她走到门边。
那是一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外面似乎还加了一道铁链锁。
她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从门缝向外望去,是一个荒草丛生、枯枝败叶堆积的小院,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除了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听不到任何人声。
这清思院,名副其实,是一座被遗忘的、等待腐烂的坟墓。
“水……从哪里来?”
云昭问。
崔嬷嬷指着院角一口盖着破木板的水井:“那口井……水是苦的,还……不太干净。
老奴都是省着用,勉强煮开给娘娘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无力感。
云昭的心沉了下去。
水源是最大的问题。
不洁的井水,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本身就是致命的威胁。
加上食物匮乏、寒冷……这具本就重伤虚弱的身体,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