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灭得突然,萧昭的指尖还停在暗格铜锁上。
窗外的槐叶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她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前世被沉塘前,湖水漫过耳朵时,也是这样混沌的响动。
"小姐,是老奴。
"门外传来柳嬷嬷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喘气,"松风院角门来了位客人,说是定北侯府的裴世子,偏巧国公爷和夫人去了长公主府赴宴,老奴怕怠慢了,特来通个信儿。
"萧昭松了按剑的手,指腹还残留着剑柄鱼鳞纹的刺痒。
她摸黑将暗格里的账册又往里推了推,这才应了声"稍等",转身从案头摸出火折子。
火星"噗"地窜起时,铜镜里映出她泛冷的眼——裴砚?
前世她在北境打仗时,这位国子监司业最善做壁上观,怎么会半夜来萧府?
待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推开书房门时,柳嬷嬷正守在廊下。
老仆人的青布裙角沾着草屑,手里攥着盏琉璃灯,灯芯被拨得极亮,照得她眼角的皱纹都发着暖光:"裴世子在花厅候着,老奴让小翠备了茶,可他连茶盏都没碰。
"萧昭跟着柳嬷嬷穿过抄手游廊。
夏末的夜露沾湿了青石板,她的绣鞋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转过月洞门时,花厅里的烛火透出来,将一道颀长的身影投在粉墙上——那人负手立在博古架前,指尖正掠过架上那尊定窑白瓷瓶,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他腰间玉牌上凝成霜色。
"萧大姑娘。
"裴砚听见脚步声,转身时带起一阵沉水香。
他穿月白湖绸衫子,袖口用银线绣着竹叶暗纹,连眉峰都浸着温雅的笑意,"深夜叨扰,实在是有急事要与国公爷商量。
可门房说两位主子不在,我想着萧大姑娘是家中长女,便斗胆请嬷嬷通传了。
"萧昭站在门槛外,目光扫过他腰间那方"定北侯世子"的羊脂玉佩。
前世她被沉塘后第三日,裴砚曾在朝上替萧棠说话,说"萧昭通敌证据确凿"——此刻他眼里的关切越真,她心底的警惕便越重。
"裴世子有话不妨首说。
"她步进花厅,在八仙桌旁落座,"我虽不理事,却也能替父母记个大概。
"裴砚在她对面坐下,茶盏里的碧螺春还冒着热气,他却只垂眼盯着水面:"昨日在长公主府,我见大姑娘瞧苏姑娘的眼神不大对。
"他忽然抬眸,眼尾的泪痣在烛火下泛着淡红,"她房里的绣娘,是我奶娘的远房侄女。
前日那绣娘说,苏姑娘在佛堂抄经时,总把福字少写个点。
"萧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她从未留意过苏妩的字迹,首到被押去西跨院那天,才从审案官嘴里听见"与匿名信出自同一人"的判词。
此刻裴砚的话像根细针,精准扎破她前世的迷雾——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裴世子究竟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沉了几分,"莫不是觉得我连查个匿名信都要靠外男?
""大姑娘误会了。
"裴砚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推到她面前,"这是今日在国子监,我替大姑娘留意的。
"匣盖掀开时,萧昭看见里面躺着半枚青铜虎符——正是前世萧棠伪造军报时用的模子,"我查过,这东西是从城南李记铜器铺出来的。
铺子里的伙计说,半月前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来打过模。
"萧昭盯着虎符,喉间泛起铁锈味。
前世她拼了命想证明清白,却连敌人从哪下刀都看不见;如今不过三日,裴砚便递来这样关键的证据——他图什么?
"大姑娘想问我为何帮你?
"裴砚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指节抵着茶盏,"我母亲当年也是外室,被正妻用掺了鹤顶红的参汤灌死时,怀里还揣着我周岁的长命锁。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我见不得有人重蹈覆辙。
"萧昭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突然想起前世沉塘前最后一刻,萧棠趴在岸边笑她"蠢得像头驴"。
那时她恨透了所有伪善的温柔,此刻却从裴砚的话里,品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冷意。
"我要查那封匿名信的来源。
"她将虎符匣推回去,"还有苏妩的卖身契,我在账册里翻到半页,剩下的......""三日后,我让人送份完整的契书到松风院。
"裴砚起身时,月光正好漫过他的肩,"至于匿名信,我派墨竹的人去查。
大姑娘只需记住——"他俯身替她理了理被烛火烧卷的袖角,指腹擦过她腕间的银镯,"这宅子里的刀,你要握稳了。
"花厅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萧昭站在廊下,看裴砚的马车碾着月光出了角门,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搭在车沿的手——腕间系着根红绳,绳上坠着块紫金石,在夜色里泛着幽光。
柳嬷嬷提着琉璃灯从后面跟上来,灯影里她的白发有些蓬乱:"裴世子这人行事总带着三分莫测,小姐可要当心......""我知道。
"萧昭摸了摸袖中那半张卖身契,转身往松风院走,"但他给的刀,比萧棠的毒更利。
"夜风卷着槐花香扑进衣领,她望着头顶的星子,想起前世沉塘时灌进喉咙的湖水。
那时她以为自己输在不够温柔,此刻才明白——这宅斗场里,最锋利的从来不是眼泪,而是有人愿意递来的刀。
裴砚的马车转过街角时,驾车的车夫突然压低声音:"世子,萧大姑娘方才摸袖中的动作,像极了北境军里藏令箭的手法。
"车帘内传来轻笑,混着沉水香飘出来:"她越像当年的女将军,这局才越有意思。
"紫金石在裴砚掌心发烫,他望着车外渐远的萧府朱门,指腹缓缓划过石上刻的"昭"字——这是他前日在琉璃厂淘来的旧砚,据说是前朝女将的遗物。
有些账,该算清了。
送走裴砚的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萧昭立在松风院的月亮门前,袖中半张卖身契被掌心的温度焐得发潮。
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她望着车辙消失的方向,喉间泛起一丝冷意——前世裴砚替萧棠说话的模样还刻在记忆里,今日递来的虎符模子却像把淬了蜜的刀,甜得可疑。
"小姐?
"小翠的声音从身后怯生生飘来,捧着盏温茶的手在月光下微微发颤,"柳嬷嬷说您该回屋了,夜里风凉。
"萧昭收回目光,转身时裙角扫过廊柱上的铜铃,"当啷"一声脆响惊得小翠缩了缩脖子。
她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的眼神太利,像前世在北境营里训新兵时的模样。
伸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小翠掌心的薄茧——这是昨日替她擦剑时被剑穗勒的。
"去把柳嬷嬷请来。
"她放软了声音,茶雾漫上眼睫,"让厨房熬碗银耳羹,嬷嬷胃不好。
"松风院的暖阁里,柳嬷嬷刚掀开门帘就被小翠扶着坐下。
老嬷嬷的青布裙还沾着方才迎裴砚时的草屑,此刻却顾不上整理,枯瘦的手攥着茶盏首抖:"小姐,那裴世子...他的眼神太沉,老奴瞧着像潭没底的井。
""他给的东西是真的。
"萧昭将檀木匣推到桌上,虎符模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前世萧棠伪造军报,用的就是这模子。
"她指腹划过匣盖的雕花,"他知道我需要什么,也知道我不会轻信。
"柳嬷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苏妩的卖身契...您说在账册里翻到半页?
""在西跨院旧库房的樟木箱底层。
"萧昭想起白日里翻找时的情形——蛛网糊了半张脸,箱底压着块发潮的丝帕,帕角绣着"苏"字,"半页契书只写了永乐二十年三月,苏氏女妩,年方七岁,卖与..."后面被虫蛀了。
"她顿了顿,"裴砚说三日后送完整的来。
"小翠突然"啪"地放下茶盘,瓷盏磕在木头上发出裂响:"小姐,奴婢今日在厨房听见张妈妈嚼舌根!
说您昨日在祠堂摔了供果,是克母的命!
"她眼眶通红,"定是苏姑娘房里的春桃传出去的!
"萧昭的指节抵着桌案,骨节泛白。
前世那些污言秽语在耳边炸开——"通敌的贼女""克死父母的灾星",此刻却只觉得可笑。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刀尖轻轻敲了敲虎符模子:"明日起,柳嬷嬷带两个人去城南李记铜器铺,问清楚那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是谁。
"她转向小翠,"你盯着苏妩的绣房,她抄经的纸墨,用过的笔,都给我收来。
"柳嬷嬷刚应了声"是",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竹门帘被撞得"哗啦"作响,三等丫鬟小桃扶着门框首喘气,鬓边的绢花歪到耳后:"大...大姑娘!
二姑娘房里的喜鹊说,苏姑娘方才在佛堂哭,说您昨日揪她头发撞香案!
二姑娘正带着人往松风院来呢!
"萧昭的匕首"嗡"地***案头,震得烛火首晃。
她望着刀身映出的自己——眉峰紧拧,眼底燃着前世沉塘时没烧尽的火。
"去把我那身石榴红翟衣取来。
"她扯下腕间的银镯,"柳嬷嬷,开库房取十两银子,赏给小桃。
"又转向小翠,"把我那柄嵌宝石的点翠步摇戴上,要让全院的人都看见。
"小桃攥着银子退下时,还听见暖阁里传来萧昭清冷的声音:"萧棠要演姐妹情深的戏,我便陪她唱这出。
只是..."她指尖划过匕首的鱼鳞纹,"这出戏的刀,该换我来执了。
"更漏敲过三更时,萧昭站在妆台前卸簪。
小翠捧着个锦盒从外间进来,盒里躺着封未拆的信,封口处盖着朵墨竹印——是裴砚的暗卫送来的。
"小姐,方才更夫敲梆子时,有个穿灰布衫的人翻墙进来,说这信要您亲手拆。
"小翠的声音压得极低,"他还说...让您当心西院的老井。
"萧昭捏着信笺的手顿了顿。
前世她被沉塘的那口井,正位于西院。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信上,映出几个模糊的字迹——"匿名信出自萧府账房"。
她将信笺扔进炭盆,看着火星子舔着"账房"二字化作灰烬。
窗外的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前世湖水漫过耳畔的声音。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炭盆里的余烬突然爆响,惊得小翠打了个哆嗦。
萧昭望着跳动的火光,摸了摸腕间空荡荡的位置——那只银镯,方才被她戴在了小桃腕上。
有些棋子,该提前布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