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
沈昭昭坐在青竹软轿里,透过轿帘缝隙望着朱红色宫墙。
自冬至雪夜后,镇北王府便被东宫卫骑"保护"起来,兄长沈临渊被禁足府中,而她今日被顾承砚以"入宫祈福"之名强行接入东宫。
轿夫脚步沉稳,却震得她腕间胎记隐隐作痛——那抹朱砂色近日愈发鲜艳,像随时会滴出血来。
"姑娘,到了。
"侍女春桃掀起轿帘,语气里带着忐忑。
抬眼便是椒房殿的鎏金匾额,檐下挂着的冰棱垂到三尺长,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顾承砚身着常服立在阶前,亲手替她掀开轿帘,指尖触到她袖口时顿了顿:"昭昭怕冷,偏殿暖阁己烧了地龙。
"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瞥见他腰间"承昭"玉佩碎玉轻晃——自破庙一别,这是他们首次相见。
那日他在镇北王府外立了整夜,雪落满肩头,像披了件素白孝衣,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椒房殿偏殿果然温暖如春,墙上挂着《璇玑图》织锦,案几上摆着她惯用的沉水香。
沈昭昭在妆奁里发现一套新制的襦裙,月白底色上绣着银色蝴蝶,针脚细密,正是她十二岁时画过的纹样。
"这是我让内务府照着你从前的喜好做的。
"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伸手替她拨弄发间碎玉簪,"昭昭,住在这儿,没人能伤害你。
"她后退半步,簪子刮过他掌心,留下一道淡红痕迹。
他却好似不觉,指腹摩挲着她腕间胎记:"知道我为何非要你进宫吗?
因为只有我能护着你......护着前太子之女。
"如遭雷击,沈昭昭猛地抬头,却见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似怜悯,似痛楚,又似解脱。
她想起兄长的话,想起苏嬷嬷的死,指尖攥紧裙角:"太子殿下何时知道的?
""十二岁那年,你替我挡箭时,血溅在我掌心。
"他摊开右手,掌纹里果然有淡红印记,"太医院说,这是双生血蝶的征兆,前太子妃的族裔才有这种特性。
"她浑身发冷,忽然想起苏嬷嬷曾说过,前太子妃一族以"血蝶认亲",血脉相融者触碰后会留下印记。
原来顾承砚早就知道她的身世,却任由她卷入权谋,甚至......她望向他腰间玉佩,忽然明白那"承昭"二字为何拆成"承砚",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所以太子殿下将我接入东宫,是为了监控前太子旧部?
"她的声音里带着讽刺,"或者,是想利用我引出镇北王府的秘密?
"顾承砚眼神微暗,忽的握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你以为我想这样?
若不是镇北王私藏前太子血脉,若不是云家暗中勾结翊王旧部......"他顿了顿,松开手,"昭昭,留在我身边,至少我能保证你活着。
"活着?
沈昭昭在心底冷笑。
自入宫以来,她见过太多"活着"的人——被幽禁在冷宫的妃嫔,被割了舌头的宫女,还有苏嬷嬷死不瞑目的脸。
顾承砚的保护,从来都是带着锁链的恩赐。
是夜,椒房殿烛火摇曳。
沈昭昭打发走春桃,独自在殿中踱步。
暖阁隔壁便是顾承砚的书房,雕花木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光。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只见书架上摆着一本《镇北王旧事录》,封皮上积着薄灰,显然久未翻阅。
书页在指尖沙沙作响,她翻到"永徽十三年冬"那页,瞳孔骤缩——上面赫然写着:"捡孤女于乱葬岗,左手腕有蝶形朱砂,命苏嬷嬷养在偏院,对外称嫡女。
"旁注朱笔潦草:"此女若活,必成大患",落款竟是"顾承砚"的私印。
心跳如鼓,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
青瓷瓶坠地碎裂,声响惊破夜寂。
顾承砚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她慌忙将书塞回原处,转身时却见他立在门前,眼中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睡不着?
"他弯腰拾起碎瓷片,指尖被划破,鲜血滴在她鞋面上,"书房里多的是古籍,想看什么告诉我,不必亲自来拿。
"沈昭昭望着他掌心的血,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夜,他也是这样替她收拾残局,用自己的帕子裹住她流血的手,说"昭昭别怕"。
可如今,他的温柔里藏着刀刃,每一句话都是算计。
"太子殿下何时写的批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是知道我身世之后,还是......""重要吗?
"他忽然逼近,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你只需要知道,现在只有我能护你。
"他抬手抚过她唇畔,"云若雪今日送了安神汤来,我让膳房重新煮了,喝了便睡吧。
"案几上的青瓷碗里,汤药还冒着热气。
沈昭昭盯着碗底,忽然看见几点细碎的红色——那是朱砂。
云若雪曾在桃花宴上笑说"前太子之女的胎记会引火焚身",如今果然送来带朱砂的汤药。
"太子殿下知道碗里有什么吗?
"她抬起头,首视他的眼睛。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冷笑:"你以为云若雪那点伎俩能瞒过我?
这汤我让太医验过,无毒。
"他端起碗,吹了吹热气,"喝吧,别让我动手。
"沈昭昭盯着他手中的碗,想起苏嬷嬷临死前攥着的绣绷,想起兄长后颈的疤痕,忽然伸手夺过碗,一饮而尽。
苦涩在舌尖蔓延,她听见顾承砚低叹一声,替她擦去嘴角药渍,指尖在她胎记上轻轻停留。
意识渐渐模糊,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听见顾承砚在耳边低语:"昭昭,对不起......"随后,一阵刺痛从腕间传来,像有人在用刀尖剔除胎记。
她想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朱砂色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道苍白的痕。
不知过了多久,沈昭昭在剧痛中醒来。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顾承砚身上,他正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一支银针,针尖上还沾着红色粉末。
她腕间胎记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鲜的伤口,血肉外翻,露出底下淡青色的皮肤。
"你做了什么?
"她想尖叫,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顾承砚放下银针,替她盖上被子:"前太子妃的血蝶胎记是用朱砂混着秘药点上去的,我帮你剔除了。
"他指腹抚过她伤口,"这样一来,云家的人便无法通过胎记认出你。
"沈昭昭浑身发冷,忽然想起苏嬷嬷掌心的刻痕——那不是胎记,而是刺青。
原来所谓的"双生血蝶",不过是前太子妃设下的局,用朱砂刺青来标记血脉,而真正的秘密,藏在更深的地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
"因为你需要活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楚,"翊王旧部在找血蝶,镇北王想利用你谋反,云家想杀你灭口......只有去掉胎记,你才能在这宫里活下去。
""那你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前太子的遗孤,还是镇北王府的信任?
"顾承砚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心口那道旧疤。
这次沈昭昭看得清楚,那疤痕偏左,根本不是致命伤,而真正的致命伤——她望向他左胸,那里有一道更浅的疤痕,藏在锁骨下方,与兄长后背的箭伤位置吻合。
"十二岁那夜,挡在我身前的人是沈临渊。
"他的声音低沉,"但箭尖擦过你的手腕,留下了血蝶印记。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比他更有用。
"如遭雷击,沈昭昭终于明白为何顾承砚会将她推到人前,为何所有人都以为是她救了太子。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选中了她,用她的"救命之恩"做筹码,将镇北王府绑上他的战车,同时用她的身世做饵,引出前太子旧部。
"所以你让云若雪的鹦鹉故意露出前太子黄绢,故意在桃花宴上展示玉佩,故意在破庙外救人......"她的声音里带着恨意,"你早就布好了局,等着我往里跳。
"顾承砚别过脸去,不敢看她的眼睛:"昭昭,我别无选择。
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镇北王手握兵权,云家垄断粮草......我需要你,需要镇北王府,需要前太子旧部的支持。
""那我呢?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在你眼里,只是个棋子吗?
"他猛地转身,抓住她的肩膀:"你以为我想这样?
每次看到你腕间的胎记,我都恨不得剜掉自己的眼睛!
我也想带你远走高飞,可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有些责任......"他顿了顿,声音放柔,"昭昭,等我登基,我会给你一切,皇后之位,天下之尊,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沈昭昭望着他眼中的狂热,忽然想起兄长说过的话:"顾承砚的爱,是带刺的玫瑰,看似娇艳,实则会扎得你浑身是血。
"她曾经不信,如今却不得不信。
"如果我不肯呢?
"她首视他的眼睛,"你会杀了我吗?
"顾承砚瞳孔骤缩,指尖深深掐入她肩膀:"你以为我不敢?
"他忽然低头,吻住她唇角的泪水,"昭昭,别逼我。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
"这个吻带着血腥味与沉水香,混着她眼底的泪,苦涩难言。
沈昭昭想推开他,却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抱着,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夜,他躲在她身后发抖的模样,那时的他,是否也像现在这样,害怕失去手中的棋子?
窗外忽然传来夜莺的啼叫,凄厉如泣。
顾承砚松开她,替她盖好被子,指尖轻轻抚过她腕间的伤口:"睡吧,明天还要陪我去祈福。
"他起身时,腰间玉佩碎玉轻响,与她妆奁里的碎玉遥相呼应。
等他离去后,沈昭昭摸出藏在枕下的银蝶吊坠,翻开内侧,"翊王血脉,蝶坠之主"八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原来兄长说的没错,她的胎记是假的,可血脉是真的,前太子之女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腕间伤口还在渗血,她却感觉不到疼。
比起身体的痛,心里的空洞更让她窒息。
顾承砚的爱与恨,云若雪的阴谋,兄长的隐忍,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困住,无处可逃。
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己是五更天。
沈昭昭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苏嬷嬷的绣绷,想起舆图上标着东宫的红点。
或许,顾承砚并非唯一的执棋者,镇北王府、云家、甚至前太子妃,都在这盘棋里各有打算。
而她,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以为碎玉能重圆,以为真心能换真心,却忘了在这深宫里,真心才是最无用的东西。
指尖抚过腕间的伤口,她忽然露出一抹苦笑——顾承砚剔除了她的胎记,却剔不掉她的血脉。
或许,这才是前太子妃设下的终极谜题:双生血蝶,不在于皮相,而在于骨血。
天大亮时,春桃端着洗漱水进来,看见她腕间的伤惊呼出声。
沈昭昭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问。
镜中倒影里,她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青黑,唯有唇角那抹苦笑,显得格外刺眼。
"姑娘,太子殿下让奴婢给您送药。
"春桃递来一个小瓷瓶,"说是能让伤口不留疤。
"接过瓷瓶,沈昭昭闻到一股熟悉的艾草香。
打开瓶盖,里面是白色粉末,混着些许朱砂。
她忽然想起苏嬷嬷的艾草香,想起冬至那夜的雪,想起破庙里的尸体,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决然。
或许,她该主动出击了。
既然所有人都把她当棋子,那她就做一颗带刺的棋子,让那些妄图摆弄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腕间伤口传来微微的痒意,沈昭昭知道,那是结痂的征兆。
就像她的心,在一次次伤害中结痂,渐渐变得坚硬。
或许有一天,这些痂会脱落,露出新生的皮肤,但至少现在,她需要这些痂来保护自己。
窗外,东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像撒了一把碎玉。
沈昭昭望着那片光芒,忽然想起顾承砚的话:"等我登基,我要让这玉佩重新合璧。
"如今想来,这碎玉重圆的承诺,不过是又一个谎言,就像这耀眼的阳光,看似温暖,实则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