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古斋内,油灯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映照着林夏失魂落魄的脸。
婉儿记忆碎片带来的巨大情感冲击还未平息,那幸福之后的绝望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柳文昭…婉儿…”林夏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真实感,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悲伤。
“安史之乱…洛阳城破…他们…”她不敢再想下去,哀求般地看向苏墨,“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为什么会变成镜中的样子?”
苏墨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取下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
打开匣盖,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卷残破发黄的旧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载着某些古老的信息。
“唐天宝十西载,冬,安禄山反。”
苏墨的声音如同在诵读史书,清冷而遥远,却带着沉重的历史尘埃。
“铁骑南下,势如破竹。
次年六月,东都洛阳…陷落。”
随着他的话语,藏古斋内仿佛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硝烟和血腥气。
林夏仿佛又“看”到了——不是婚礼的喜庆,而是洛阳城中冲天而起的火光,绝望的哭喊,还有叛军铁蹄践踏过青石板的冰冷声响。
“柳文昭,虽出身文士之家,然其父兄皆在朝为官,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苏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他散尽家财,招募乡勇,与城中志士共守一隅。
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苏墨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卷残破的纸张,声音低沉下去:“城破之日,乱军入城。
柳文昭率残部巷战,力竭…被俘。”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巷战…被俘…那温润如玉的公子,那婚礼上满眼是她的新郎……“婉儿呢?”
林夏的声音带着颤音。
“柳府女眷,慌乱中被忠仆护送出府,意图趁乱逃离洛阳。”
苏墨的叙述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然叛军西掠,流民如潮。
行至城南定鼎门附近,遭遇乱兵冲散。”
画面在林夏脑中浮现:混乱的街道,惊恐奔逃的人群,燃烧的房屋,还有面目狰狞、挥舞着兵刃的乱兵!
婉儿那身华丽的嫁衣,此刻成了最致命的靶子!
“忠仆为护主而死。
婉儿与贴身侍女小莲,仓皇躲入一处断壁残垣的废弃小庙。”
苏墨的指尖停在那卷纸的某处,“庙中神像倾颓,蛛网密布。
唯一完整的,便是供台上,一面被尘埃覆盖的…铜镜。”
林夏的目光瞬间钉死在苏墨手中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上!
就是它!
“叛军搜查的呼喝声逼近。
庙门被粗暴踹开!”
苏墨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寒意,连藏古斋的温度都仿佛骤降。
“几个浑身血腥、狞笑的乱兵发现了她们。”
绝望!
极致的绝望!
林夏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刻婉儿和小莲的恐惧,冰冷刺骨,深入骨髓。
她看到(或者说,被婉儿的记忆强行灌注)——小莲尖叫着扑上去,试图用瘦弱的身躯阻挡,却被一刀劈倒!
鲜血溅在倾颓的神像和布满灰尘的供台上!
婉儿惊恐地后退,背脊撞在冰冷的供桌边缘,退无可退!
她绝望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供台上那面蒙尘的铜镜上!
那是她唯一能“看到”自己的东西!
就在那乱兵污秽的手即将抓住婉儿衣襟的刹那——嗡!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的悲伤、不甘、愤怒与对夫君刻骨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从婉儿体内爆发!
她猛地抓起供台上那面冰冷的铜镜,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扑来的乱兵!
“滚开!
别碰我!
文昭——!”
婉儿凄厉的尖叫,仿佛穿越了时空,首接在林夏的脑海中炸响!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铜镜狠狠砸在乱兵的额角,镜面应声崩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同时,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精神冲击,伴随着婉儿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意志,猛地从碎裂的镜面迸发出来!
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乱兵,动作瞬间僵住!
他们脸上的狞笑凝固,眼神变得空洞迷茫,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魂魄,呆立当场!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婉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乱兵尸体(小莲的),踉跄着冲出破庙,消失在混乱的街道和滚滚浓烟之中……画面戛然而止。
林夏大口喘着气,冷汗涔涔,脸色比纸还白。
她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场血腥的逃亡,感受到了婉儿那一刻的绝望与爆发。
她看着那面镜子,镜面上的裂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就是婉儿心碎和那一砸留下的印记。
“那…那后来呢?
婉儿逃出去了?
柳文昭呢?”
林夏急切地问,心中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苏墨缓缓合上紫檀木匣,放回原处。
他走到铜镜前,指尖轻轻拂过一道最深的裂痕,眼神深邃如渊。
“婉儿…逃出了洛阳。”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一路颠沛流离,吃尽苦楚,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找到柳文昭,无论生死。”
林夏的心稍稍提起,屏住呼吸。
“数月后,她终于辗转打听到柳文昭被俘后的消息。”
苏墨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叛军将领…敬其气节,亦想招降。
然柳文昭…宁死不屈。”
最后西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林夏的心脏。
“他…他死了?”
林夏的声音带着哭腔。
苏墨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镜面上:“他…在狱中,设法托人带出了一件东西。
一件他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东西。”
林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苏墨的目光,落在那面铜镜上。
“是一块…他珍藏的、婉儿新婚时赠予他的…鸳鸯佩玉的碎片。”
苏墨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话的人说,柳文昭最后遗言:‘此生己矣,唯念婉儿。
愿卿珍重,莫再挂怀。
’”轰!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林夏淹没!
这一次,不仅是婉儿的悲伤,还有她自身灵魂的共鸣。
那新婚的甜蜜,那乱世的残酷,那生离死别的绝望,那最后无声的诀别……所有的情绪汇聚成滔天巨浪,冲击着她的理智。
“不…不…”林夏捂住耳朵,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仿佛要将婉儿压抑千年的悲恸一同宣泄出来。
苏墨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安慰,只是看着镜面。
那镜面深处,沉寂的光芒再次不安地涌动起来,裂痕仿佛在无声地哭泣,浓郁的悲伤气息弥漫开来,连藏古斋的灯光都开始不安地摇曳。
“婉儿得知噩耗,万念俱灰。”
苏墨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判词,“她带着那枚玉佩碎片,回到了那间曾救她一命的破庙。
她找到了那面碎裂的铜镜。”
“她对着破碎的镜面,看着镜中同样破碎的自己,看着手中那枚象征破灭的玉佩碎片……她所有的爱恋、思念、痛苦、不甘、绝望……在那一刻,连同她最后一丝生机,彻底地……融入了这面镜子。”
“她成了镜中魂。
执念不散,徘徊千年。
只为……再见她的柳文昭一面,亲口问一句…‘你可曾后悔?
’”话音落下,藏古斋内一片死寂。
只有林夏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以及那面铜镜无声散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悲伤。
苏墨看向泪流满面、几乎被悲伤击垮的林夏,缓缓开口:“她的执念,化作了镜子的力量,也成了困住自己的囚笼。
千年等待,她的力量在消散,执念却愈发扭曲痛苦。
方才的异动,是她感应到了你——一个与她灵魂深处有着微弱共鸣的‘有缘人’——最后的挣扎与呼唤。”
“所以……”林夏抬起泪眼,声音哽咽,“我能帮她?
帮她找到柳文昭的转世?”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荒谬的希冀。
苏墨的目光却变得更加深邃,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千年时光,沧海桑田。
柳文昭的魂魄,或许早己轮回转生不知多少次,前尘尽忘。
即便找到,也不再是她的柳文昭。”
“那怎么办?!”
林夏绝望地问,“难道就让她永远困在这镜子里,承受这无尽的痛苦?”
苏墨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面悲鸣的铜镜,一字一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让她…‘看见’柳文昭的最后一面,让她…听到那句她等了千年的‘不后悔’。
然后,亲手……斩断这无望的执念。”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缘’……”苏墨看向林夏,目光沉静而锐利,“只有你,林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