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庙红墙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我穿过森然古柏投下的阴影,在一处僻静石阶前停下脚步。
一位白发老道士正闭目打坐,拂尘斜倚膝头。
未等我开口,他竟似洞悉来意,眼皮微抬,目光如古井寒水:“寻山的‘怪’?
泰山之大,容得下万灵,也藏得住万古的幽微。”
老道士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石阶:“泰山有灵,石阶有眼。
这数不清的台阶,哪一块没听过生人脚步,没浸过挑山工的汗与血?”
他口中的“挑山工”老周,便是泰山魂魄的一部分。
老周在这山道上攀爬了近西十年,肩头压出的茧子比山石还硬。
他熟知每一条隐秘小径,每一处可暂歇的背阴石台。
然而,去年深秋的一场大雾,却永远改变了老周。
“那天雾浓得像倒扣的米汤,”老道士的声音压得很低,“老周贪赶一趟活,天擦黑才从南天门下来。
雾重,对面不见人。
他仗着路熟,摸黑往下走。
走到‘小十八盘’中段那片老松林边上……”道士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听见身后石阶上,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初时轻盈,紧随其后。
老周以为是同行,便没回头。
可渐渐地,脚步声变得密集、沉重,仿佛不止一人。
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那脚步的节奏竟与他完全一致——他抬脚,后脚便起;他落脚,后脚便沉。
他快,后脚也快;他慢,后脚也慢。
如影随形,分毫不差。
老周后背的汗毛瞬间炸起!
他猛地回头,浓雾翻滚,如白色的幔帐,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石阶蜿蜒没入更浓的雾中。
脚步声,也诡异地消失了。
死寂中,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他强自镇定,硬着头皮继续向下。
可刚走出十几步,那跫跫足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迫近,几乎就在他后颈处。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泥土气息的吐息!
老周再也无法承受,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叫,发足狂奔!
沉重的扁担和货物被他扔在石阶上,发出哐当巨响。
他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
当他在山下灯火通明处被找到时,脸色青灰,嘴唇哆嗦,眼神涣散,只会反复念叨:“有东西……踩着我的脚印……有东西跟着我……”自那夜后,老周再也没能踏上那条他走了半生的石阶。
他离开了泰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是在雾锁泰山的深夜,偶尔有晚归的挑夫或巡山人,会在“小十八盘”那段路上,恍惚间听到石阶深处传来一前一后、节奏诡异的脚步声,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存在,依旧在执着地踩着前人留下的印记。
“这并非孤例。”
老道士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泰山深处,有些地方,人迹罕至,却非空寂。”
他提到中天门附近,一处被当地人称为“阴阳界”的险峻豁口。
那里山风凛冽,两侧悬崖如刀劈斧削。
传说中,这里是阳世与幽冥气息交汇之地。
曾有几个不信邪的年轻游客,在薄暮时分试图穿越“阴阳界”去探一条野径。
结果,其中一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攫住,首愣愣地朝着悬崖边缘走去!
幸而被同伴死命拽回。
那人事后只记得,在豁口呼啸的山风中,似乎听到了无数细碎、嘈杂的低语声,像集市,又像诵经,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蛊惑力,召唤着他向那虚空迈步。
道士的目光投向山顶方向:“还有岱顶的‘无字碑’。”
那块立于唐高宗与武则天封禅泰山时所立的巨大石碑,通体无字,千百年来笼罩着神秘色彩。
有守夜的工作人员言之凿凿,曾在月华如水的深夜,看到石碑周围缭绕着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青色雾气。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雾气中似乎有模糊的人影,穿着极其古老的衣冠,对着石碑或躬身礼拜,或默然肃立,片刻后便如烟消散。
“最是那‘泰山石敢当’。”
道士枯瘦的手指指向岱庙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刻着符文的青石,“这小小石头,遍布九州,驱邪镇煞,源头便在泰山。”
他讲述了一个亲身听闻的旧事:早年间山下某村,新宅屡屡出事,鸡犬不宁。
有老者指点,需请一块真正的泰山灵石镇宅。
主家诚心登山,在道士指引下于某处古崖下寻得一块天然有异纹的青石,刻上符咒请回。
说也奇怪,此石立于宅基之后,宅内便再无怪事发生,家宅安宁至今。
“此石非寻常顽石,乃聚泰山之灵、承千年香火愿力而成,自有其不可言说的威能。”
道士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
夜色彻底吞没了岱庙,只有殿堂深处长明灯的微光在跳跃。
老道士的身影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他苍老的声音仍在继续:“泰山之重,非止于其形。
封禅帝王,拜的是‘天’,亦是这山所承载的‘灵’。
那石阶上的脚步,‘阴阳界’的耳语,无字碑的影,甚至一块小小‘石敢当’的威能……你说它们是鬼?
是怪?”
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仿佛带着山岳的沉重:“或许,它们只是这亘古神山本身,那庞大、沉默、无法被凡人彻底理解的意志,在时间长河里偶尔投下的一缕涟漪,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泰山不言,下自成蹊。”
道士最后的声音几近呓语,“人行于山,如蚁行于神躯。
你所见所闻的‘异’,不过是山在呼吸时,被凡人偶然窥见的一丝褶皱罢了。”
我走出岱庙,回望夜色中泰山那巨大、沉默如洪荒巨兽的轮廓。
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宛如无数个世纪的低语在黑暗中汇集、流淌。
那些石阶上的脚步声、悬崖边的召唤、石碑旁的幻影、甚至一块镇宅灵石的力量……它们或许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鬼怪”,而是这座山本身——这座承载了太多帝王野心、文人咏叹、百姓祈求、生死轮回的东方圣岳,在无垠时光中沉淀下来的、庞大而混沌的精神场域。
人类带着各自的目的、欲望和恐惧登山,他们的足迹和念想,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最终化为了山的一部分,又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时刻,以超越理解的方式,回响在后来者的耳畔与心间。
泰山依旧是泰山,它无需言语,只是存在着,便足以让一切试图探寻的目光,在它的厚重与幽深面前,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