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今儿起,你就跟着我,好吗?”
“你叫我胡先生。”
“啊--啊-啊啊---”
女孩碎掉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像被风吹过的破罐子,细小又全是杂音。
他并没有理会女孩的回答,接着自顾自的说着:“你不会死的,我会给你准备一副新身体。”
“今天起你就叫......算了,我还没想好。”
“另外......”
接下来的话女孩并没有听清,但这位“胡先生”出现后,她莫名的放松了些。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也终于袭来。
是因为出了很多血吗?记得在剩下的那只眼睛被戳瞎之前,她还能看到被削下来的肉片,以及折断关节处露出的骨头。在那之后,就只能通过痛觉来分辨下一刀落在什么地方。再到之后,就已经痛的麻木了。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想死去。
女孩自己注意不到,虽然喉咙被打碎,但她依旧重复地“念”着一个字。
「活」
就算她已经没有了嘴唇。
“我会救你的。”胡安之抚摸了一下女孩满是血痂的脸,“现在,好好的睡一觉。”
女孩很听话,几乎是瞬间便“睡”了过去。
夜晚重归寂静,胡安之只是呆立着,直到天上的月亮走了一段距离,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弯腰在女孩“身边”放了一个小香炉,拧开火折子点燃。
奇怪的是,那香炉燃出的烟并没有散去,反而弥漫在那女孩的周身。
烟气朦胧着,不一会便开始有感应般吞噬着女孩的尸体,又顺便烧没了满地的血。香炉里的香也恰好燃尽,那香炉一闪,尸体烧剩的青灰便被收进了炉中。
胡先生弯腰捡起香炉,不紧不慢地走向地牢外,脚步声就像深夜里的安眠曲。
长夜寂静,几人永眠。
胡安之停在皇城最大的商业街——永安街叁号路第肆楼前。楼体大部分在黑暗下模糊不清,只有正大门前挂着的两盏夜灯照明,泛散灯光下的实木门匾古朴,刻字“之安”,字体浑厚又不失锋利,一看便出自名家。
他迈步,大门自开,吱呀间抖落下少许灰尘。
入内满目清冷,戏台落灰,桌椅陈设依旧是上次离开的样子。
他没有过多停留,托着香炉快步上楼,推开了杂物间的门。
虽然是杂物间,但并不凌乱,多是大大小小的各款式木箱与实木货架,其中少许还透着丝丝微光。
其中独属房内正中央的箱子最大,光最凝实却不外散,只在箱缝流动一条银带。红木金漆,雕凤画鸢。
只是不知道多少年没人动过了,箱盖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胡安之俯身吹了下,那“银带”也随着灰一起消散。
掀开箱盖,入目先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等人大木偶、长颈玉瓶和一支香。木偶通体光滑,颇为杂乱地贴着各类符纸。结构近乎完美却单单没有眼珠。
随着木偶被胡先生轻轻揽入怀中,关节碰撞出“咯啦啦”的声响。
他从怀中抓出一块薄丝绸,轻轻铺平,再将木偶端坐其上,随后又取出那玉瓶,揭开青色封布,倒置于木偶头顶,随后点起一支青色的香。
瓶内液体自上而下渗入木偶全身,本毫无生机的木偶竟开始生出筋肉毛发,他稍微加快了动作速度,取出香炉,将其中的灰吹进木偶眼眶中,又点燃那支香立在木偶指尖。
那枝香模样怪的很,不似是寻常供香那般粗糙,反倒像蚕丝织作。
燃起来倒是没什么不同。
木偶不断变化,他一动不动。等香燃完青烟散尽,木偶已变化成那女孩的样子,只是没了那些瘆人的伤疤,多了些......人偶才有的关节缝隙
仔细端详下,“女孩”生的十分标致——墨发秀眉,朱唇皓齿。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颇有几分闭月羞花,落雁惊鸿的意思。
这般面貌,怎么可能十几年来没人发现。
不过稍微推断——可能那主人家自小对她施虐到大,素日灰头土脸,无人发现她的面貌,也可能是主人家的小姐嫉妒,早早地戳瞎了她一只眼,又在脸上划了几刀,令寻常人人只是看她一下就感到作呕。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现在不重要了。
此刻她正端坐在薄毯上,面无表情,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都不知道现在的状况。
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死了。
胡安之发了会呆,目光变得混乱了些,抱起女孩出了杂物间,轻轻把她放在内室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这时月亮刚落下没一会,天边白晨携着尚未消失的星光,顺着窗沿溜了些进来,在翡翠绿被子的褶皱上泛出银色的水波。
床上人面色苍白而恬静,正轻柔地呼吸。
胡安之拉出木椅坐上,点燃烛灯,倒了杯冷茶,盯着那女孩的脸,面色有些凝重,几次伸手近乎触到她的面颊却又缩了回去。
人言常道长夜漫漫,如今却已不剩几个时辰。他不是很困,醒着可以等几个朋友,也防止女孩提前醒来。
直到天色又白了些,城内各处鸡鸣划破寂静,他才下楼开门,随手挂高“待客”的旗儿。
周边各家也醒了不少,互相寒暄着“祝今日发财”等客套话。
“之安”茶楼许久未开,又没有宣传过“今日开业”之类的话,这么早的时间也就不必说,清闲的很。
茶喝足了,胡安之瞟了四周两眼,最后寻了个位子,随便抄起一本书卷打发时间。
像是赶着日出,不少盆栽的花也正含苞欲放,店内没一会便芳香四溢。
确实香得很。
“胡安之!”
胡安之虽然早就预示到会发生什么了,但店门被一脚踢开,黑靴子冲进来时,还是不免被那动静惊了一下。
来人一身白色道袍,腰间系着的青色带子被风刮的乱舞,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怒气冲冲地。之后他就站在门口,一步不移一句不说。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胡安之颇玩味地瞅着对方,直到那人脸都憋得快肿了,他才率先开口,
“咱们第一武仙,尚吾大人怎么气成这样?快快进来坐,喝两杯茶水。”
他一副无事发生的语气,一脸坏笑。
那人也不客气,大阔步直接坐在他面前,一口饮尽了茶水,脸色稍微缓过来了点,深吸一口气,不间断地说了一大长串:
“我那姿黎树是不是你砍的?你个***啊你。”
“还有我花园里那些花儿呢?!”
“还有还有我酿了几十年的酒呢?!!”
“我TM就出去了十年,一回去家被人抄了,你小子还留个字条,神TM你胡哥到此一游!”
尚吾越说越气,起身抓着茶杯就要摔,杯子都举起来一半了,眼前那人却突然大喝一声:“且慢!”
尚吾正在气头上,被这突然一声吓了一跳,手一顿,杯子里剩了点残茶全都撒在了袖子上。
娘的!
他不傻,当然知道对方是在耍他,恼怒间一把抢过胡安之面前那只茶杯和小泥壶,一同丢在桌上。
陶杯炸开,落地瞬间弹起,又在半空中碎成粉末,沾住茶水顺着风向,飘飘洋洋地飞了胡先生一身。
老子直接就是一个超级加倍!
扔完,他骄傲地盯着对方湿哒哒的长衫,满脸“复仇成功”
但这孩子气的举动实在是......
胡先生有点忍不住,但又不敢教尚吾看见,怕他又砸坏他几件茶具。只好趁着转身取新茶具和关门的时间偷偷地笑了会。
几百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经过这么一闹,估计尚吾这气也消了不少,他才又开口,
“杯子也摔了,泥壶也碎了,尚大人不歇会?”
胡安之又开始沏茶。
尚吾哼了一声,看了眼冒着热气的水柱,又看了眼胡先生满身的白沫沫,瞬间舒心不少。
见对方像消气些了,胡安之放下水壶,趁着琛瓯洗尘的功夫,徐徐地解释起来,
“你那树啊,近几年灵气颇盛,化形有望,但还差了点心气,正好我砍他一根树枝,虽然延后了化形的时间,也练它心境,这样看,一根树枝换来的好处更多不是?”
“还有你那些花儿,好几年没人侍弄,我刚接回来时黄了不少叶子,你转身看看,这不正在我店里开得好好的?”
尚吾转身,果然一颗不差的都在。
“还有你那酒,怎么?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喝你点酒还不行了?”
尚吾低眉,仔细地想了想。
自己泼也撒了,气也顺了,对方说得还有点道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原谅了他,哼哼------
他脑袋里蹦出了一个坏点子。
胡安之打了个冷战。
“好吧,那我就原谅你......”尚吾话才说一半,身后“梆!”的一声又吓了他一跳。
“淦!哪个***大早上踢......”这次话又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点门前正屹立着一女子。
她着一身流云落碧诃子裙,蓄着垂髻,脑后斜插玉制雀首步摇,妆容恬淡,打扮娇俏,举止虽带着些怒气,但仍呈落落大方之态。
垂髻算是当下小众的发型,颅后高高地挽一个环髻,其余黑发自然垂落左肩,在心口位置绑一珠翠发绳固定,额前发任其自然留向耳边,简单大方。
来人又在其上做了些许改进,将直发弄得卷了些,更填了些飘逸自然的韵味。
尚吾当然没想到踢门而入的是一位小家碧玉般的女子,震惊之余那人已经走到他身边,怒气冲冲地盯着胡安之
胡安之轻咳了一声,轻声介绍:“这位是青雀——春洛。这位是尚......”
春洛咬着下唇正委屈着呢,可听不进他说什么,便气呼呼地打断,
“你别岔开话题!***胡安之,我的立春香呢?你把它拿到哪里去了?”
虽然她刚才踢门踢得豪放,但真见了人又胆小不敢太生气,质问的语气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小。
她正要动手打胡安之两下出出气,但想了想又不敢,于是只能在一边带着哭腔叨叨。
胡安之本想逗她一会,但被这么念叨实在是很难抵御,更何况她叨叨的几乎不重样。胡安之终于耐不住烦,不再吊着她玩,探手怀中取出那香。
长香通体青绿光滑,末端不燃却环绕烟气,就算是普通人瞄一眼也知道珍贵得很。
“我的香!”春洛看见东西立马住嘴,生怕再说胡安之又不给了。
她颇为小心地伸出双手要接,还绽开脸笑了笑。
可是眼前那***居然捻香一下举过头顶,带着一脸坏笑俯视她,眼神量了量她的个子后甚至把手放低了些!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真想一气之下摔门走人,大喊一声“不给就不给,我还不要了呢”但她又舍不得,只能踮起脚尖去抓,发现摸不到,又蓄力跳了几下,马上就要摸到了,那手稍稍抬高了些,她又扑了个空。
她怒目而视,看见胡安之又是一副玩味的脸,顿时气得面颊比之前都红了不少。
春洛这下子像是真不开心了,蹲坐下去抱成了一个团,连青白色的裙摆都听话地缩了回去,顺着风意将飘未飘。
玩过头惹小鸟不开心了?胡安之收起贱次次的样子换了一副笑脸,寻思着蹲下身子哄哄。
不对,店里没有开窗,这风从哪里来?
还不等细想,春洛突然抬头,眼底青光流转,颇掌神韵地一脸胡安之式坏笑。
胡安之一愣,地面突然升起一股强风,夹着先前刚被拍下来的泥粉与灰尘滚来,他下意识眯眼却正中春洛下怀,模糊间只感觉手指一下刺痛。
很快尘埃落定,胡安之睁开眼,颇为无奈地向周遭扫视了一遍——香不见了,又是满长衫的泥粉,手指上还多了两个牙印。
春洛正坐在他身后的木凳上,一手收起立春香入怀,另一手端着茶杯掩嘴偷笑。
但不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像她这么文雅。”哈哈哈哈哈哈,胡安之你这几十年呆生锈了哈哈哈哈,被一只小鸟耍了还留了两个‘吻痕’
哈哈哈哈哈.......”
尚吾本来笑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眯眯着看见胡安之一脸尴尬地起身,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又一次拍干净长衫,更是要背过气去。
看见这老小子被耍他怎么就这么开心,瞬间就一点气都没有了呢。
“好了,说正事。”闹也闹够了,胡安之一拍衣袖,面色正经起来,“春洛,你先上楼。”
待春洛不明所以地转过楼梯,尚吾随手掐了个屏蔽术法。
店内顿时无比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