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雪片砸在青布车帘上,林晚棠往冻僵的指尖哈气,看着对面妹妹裹在狐裘里打盹。
车轱辘碾过冰碴的声响突然停了,外头传来继母刻意拔高的嗓音:"到了神武门都得下车,娘娘们可都在角楼盯着呢。
"绣鞋刚沾地就陷进半尺厚的雪里,林晚棠猛地攥住车辕。
脚底板传来尖锐刺痛,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往骨头缝里戳。
她低头看那双崭新的软底绣鞋——今早继母亲手给她穿上的。
"姐姐当心路滑。
"林玉蓉拢着鎏金手炉凑过来,粉缎斗篷衬得小脸白里透红,"听说储秀宫的石子路最磨人,姐姐这双鞋..."话没说完就被继母拽到身后,戴着翡翠戒指的手往林晚棠肩头重重一按:"五更天就要验身,你妹妹身子弱受不得寒,你是长姐,合该替她排在头一拨。
"说话间往她袖袋塞了块硬物,冰得她手腕一颤。
马车调头时溅起雪泥,林晚棠摊开掌心。
碎银在雪光下泛着冷,正好是打点验身嬷嬷的数目。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父亲躲在书房不肯露面,窗纸上那道佝偻的影子被北风吹得支离破碎。
"姑娘快些!
"领路太监提着灯笼在前头跺脚。
宫墙夹道里的穿堂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她数着脚下青砖转移注意——这是娘亲教的法子,小时候喝苦药汤就这么哄她。
第三十七块砖缝里卡着半枚铜钱时,右脚突然像踩进火盆。
她踉跄扶住宫墙,摸到砖缝里渗出的冰凌子。
低头看绣鞋,银线勾的缠枝莲纹里透出点猩红。
"磨蹭什么呢!
"灯笼光晃到跟前,太监捏着嗓子讥笑,"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见着宫墙腿都软了?
"林晚棠把渗血的那只脚往后缩,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里。
上个月就是这道疤惹的祸——她在后院煎药时被烫着,妹妹偏说晦气,哭闹着不肯替她上药。
父亲下朝回来正撞见,青瓷药罐砸在她膝边迸开无数碎片。
"劳烦公公带路。
"她摸出碎银递过去,故意让太监看见腕上淤青。
这是今早继母给她戴玉镯时掐的,说要教她宫里的规矩。
灯笼光总算暖了些。
领路太监掂着银子咧嘴:"姑娘是个懂事的,待会儿见着张嬷嬷可机灵点,她老人家最爱吃城南徐记的松子糖。
"绕过影壁时雪下得更密了。
储秀宫门前乌泱泱站满彩衣少女,有个穿桃红比甲的突然尖叫:"她鞋底在流血!
"所有目光箭簇似的射来。
林晚棠低头看雪地上蜿蜒的红点子,想起去年冬天那只被铁夹子困住的灰兔。
当时她偷偷把兔子揣在怀里暖着,继母却说畜生脏,让婆子拎去厨房炖了。
"嚷嚷什么!
"朱漆门里转出个吊梢眉的嬷嬷,金镶玉的护甲划过她染血的裙角,"这蹄子是哪家的?
"人群里有人嗤笑:"礼部林主事家的,说是嫡长女,您瞧她这打扮..."后头的话被帕子捂着,却足够让所有人看清她褪色的藕荷色夹袄——这是娘亲的旧衣改的,袖口毛边今早才匆匆缝上。
张嬷嬷的护甲戳在她下巴:"抬起头来。
"林晚棠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吱响。
风卷着雪沫子往眼里钻,她盯着嬷嬷衣襟上的貔貅纹,想起今早继母往她鞋里放铁钉时说的话:"宫里最容不得狐媚子,你娘不就是例子?
""倒是个齐整的。
"护甲突然往她腰间狠掐,"就是身板太单薄,怕是不好生养。
"周围响起吃吃的笑,有个鹅蛋脸少女故意撞她肩膀:"听说林大人家风清正,怎么教出来的女儿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
"脚底的血混着雪水结成了冰碴。
林晚棠攥紧袖袋里的碎银,舌尖尝到铁锈味——是方才咬破的。
这时宫门突然洞开,小太监尖声通传:"贵妃娘娘赏新人们红罗炭——"人群呼啦跪倒一片。
林晚棠趁机抓把雪按在鞋底,寒气刺得伤口发麻。
抬炭筐的太监经过时,她看见最底下那层炭裹着黄纸,隐约露出"慈宁宫"的朱印。
"你倒是会躲懒。
"鹅蛋脸少女突然扯她衣袖,"这筐炭赏你了,搬去西偏殿——仔细别摔着,里头可掺了娘娘最爱的苏合香。
"炭筐压上肩头时,林晚棠听见鞋底铁钉刮过青砖的声响。
雪地上血迹蜿蜒到廊柱后,她盯着柱上斑驳的鹤形铜灯,突然想起娘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棠儿记住,越是疼的时候,越要笑。
"西偏殿的棉帘子掀开,暖风裹着安息香扑来。
林晚棠放下炭筐时,有个圆脸宫女往她手里塞了块热帕子:"姑娘擦擦脸吧。
"她刚要道谢,却见那宫女飞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往炭筐里飘。
黄纸角从炭缝里支棱出来,林晚棠用帕子掩着抽出来半截。
是张药方子,最后一味朱砂描得赤红。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娘亲呕在帕子上的血就是这个颜色。
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林晚慌忙把药方子卷塞进袖袋。
转身正撞上张嬷嬷阴鸷的脸:"小蹄子手脚倒快,贵妃娘娘传你过去问话呢。
"跨出门槛时,铁钉在青砖上划出尖响。
鹅蛋脸少女倚着廊柱笑:"听说永巷的雪积得比人都高,妹妹可仔细脚下。
"林晚棠低头看雪地上新落的红梅瓣——是妹妹今早簪在鬓边的那种。
她突然笑起来,任由铁钉深深扎进脚心。
疼才好,疼才记得住这吃人的地方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