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的槐花开得邪性,平阳侯府东墙那株百年老树竟在三月末飘起雪白花雨。
七岁的霍去病蹲在墙根下,正用柳条抽打青砖缝里窜出的野蓟,忽然被兜头淋了满身香雪。
阿黄对着纷扬的花瓣狂吠时,西跨院传来声裂帛般的尖叫,惊得十八只白颈鸦齐齐振翅,在天空排成箭簇阵型。
"定是子夫姑姑又摔了胭脂盒!
"霍去病撒腿往绣楼跑,鹿皮小靴踩得落花西溅。
转过月洞门,却见卫子夫瘫坐在朱漆廊柱下,藕荷色留仙裙铺展如莲,怀里死死搂着个鎏金螺钿匣——那是平阳公主赏的波斯贡品,此刻正滴滴答答漏着绛色膏脂。
"三十斤西域朱砂炼的口脂啊..."侍女春桃捏着空瓷瓶的手首抖,"够给未央宫所有娘娘点唇了..."话音未落,卫子夫突然扬起沾满胭脂的纤指,在霍去病眉心抹了道红痕:"快给姑姑瞧瞧,这颜色衬不衬你卫青舅舅猎的赤狐裘?
"霍去病正待说话,忽听前院传来銮铃脆响。
十八名羽林郎鱼贯而入,玄色铁甲震得地砖嗡嗡作响。
平阳公主扶着巫祝的手腕疾步而来,九凤步摇在鬓边乱颤:"快!
更衣!
陛下辇驾己过横门!
"霎时间侯府乱作一锅黍粥。
庖厨抬出蒸腾的鹿腩鼎,乐工扯断箜篌琴弦,马厩里西域宝马突然集体朝北嘶鸣。
卫少儿抱着霍去病缩进耳房,透过雕花棂窗,瞧见卫子夫被七八个侍女按在铜镜前,螺子黛画眉画到第三回仍被公主打回重描。
"阿娘,陛下是比祁连山还高么?
"霍去病舔着指间蹭到的口脂,甜腻里泛着铁锈味。
话音未落,宫门方向传来黄门侍郎的尖嗓:"天子幸平阳侯第——"卫少儿突然捂住儿子眼睛。
但孩童从指缝间窥见,那个披玄色大氅的身影踏着满地槐花走来时,十八只白颈鸦正在他头顶盘旋成冠冕形状。
汉武帝的赤舄踩过打翻的胭脂匣,在青砖上印出个凤凰尾翎般的血痕。
宴席设在临水榭,霍去病趴在房梁上偷看。
他两个时辰前顺着槐树爬上来,此刻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糕。
下方丝竹声里,卫子夫跳的折腰舞明显乱了拍——皇帝的目光像灼热的箭矢,射得她足尖发颤。
"好!
"刘彻突然击掌,吓得乐师吹裂了排箫。
平阳公主使个眼色,两个嬷嬷立刻搀起香汗淋漓的卫子夫。
霍去病看见姑姑的翠玉耳珰掉进酒樽,溅起的琼浆在皇帝袍角绣出条金龙。
子夜时分,霍去病被母亲摇醒。
卫少儿眼眶通红,正在往藤箱里塞柘木弓:"咱们要去未央宫住些时日。
"窗外传来车马喧嚣,十八辆安车在侯府外排出青鸾阵型。
卫子夫抱着鎏金暖炉钻进翟车时,发现步摇在月光下晃出残影,活像支将熄未熄的烛火。
搬迁那日恰逢谷雨。
霍去病扒着车窗,看未央宫椒房殿的鸱吻在细雨中泛着青光。
车轮碾过宫门铜钉时,怀里的阿黄突然炸毛——三丈高的苍龙阙上,十八只白颈鸦正在啄食檐角镇兽口中的铜丸。
新居是北阙甲第的兰林殿,卫少儿却愁眉不展。
殿前那株歪脖子枣树让她想起平阳侯府的槐花,更别说廊下站着个吊梢眼宦官,正捏着绢帕清点嫁妆:"啧啧,寒酸得还不如永巷采女..."话音未落,霍去病突然甩出弹弓。
金丸擦着宦官幞头飞过,将漆柜上的翡翠白菜击得粉碎。
"好俊的弹法!
"殿外忽然传来清朗男声,羽林卫中郎将公孙敖大笑着跨进门,"这小崽子眼神比李广将军还毒!
"当夜卫少儿搂着儿子蜷在锦衾里,听他絮叨白日见闻:"...北阙的砖缝会渗血,定是斩过匈奴细作!
公孙将军说改日教我骑射..."忽有更漏声穿透雨幕,卫少儿惊觉儿子掌心赤纹竟在暗夜泛着微光,恍若弓弦浸血。
三日后,霍去病在沧池边闯了祸。
他追着只通体雪白的狸猫爬上柏梁台,正撞见刘彻与卫子夫在露台对弈。
皇帝捻着黑玉子的手顿在半空——孩童肩头落满槐花,瞳仁里金芒流转,与三日前白鸦排成的箭阵如出一辙。
"此子当养在朕身边。
"刘彻突然掷子入枰,惊得卫子夫打翻棋奁。
玛瑙棋子滚落玉阶时,霍去病正盯着皇帝腰间玉佩出神——那上面雕的睚眦兽,与平阳公主铜镜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搬迁那夜的雨,在兰林殿瓦当上积成十八个水洼。
霍去病不知道,当他在北阙射落第一只寒鸦时,平阳侯府的百年槐树突然拦腰折断。
更没人看见,老巫祝在断木年轮上发现了血色弓纹——正与五年前窗棂霜花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