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脊背处的褶皱里藏着无数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半碗村就是其中一个。这里的山是青灰色的,土是褐黄色的,风里总裹着沙砾,
刮过脸时带着生疼的凉意。岳书立第一次对“疼”有清晰的记忆,
是三岁那年在山坡上追一只瘸腿的野兔,被石头绊倒,膝盖磕在尖锐的岩块上,
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皮肉里钻出来,混着泥土结成暗红的痂。他没哭,
只是盯着那只兔子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丛里,直到爷爷拄着枣木拐杖寻来,
用粗粝的手掌擦去他脸上的泪他后来才知道自己哭了,把他背在背上往家走。
爷爷的脊梁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干,弯却结实,后背的补丁蹭着书立的脸颊,
带着汗水和阳光晒透的味道。“咱半碗村的土,养人。”爷爷总在颠簸的路上说,
“可土养人,也困人。书立啊,你得往外走。”那时书立还不懂“往外走”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山坡上的羊群要赶,田埂上的野草要拔,还有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那些印在粗糙纸页上的字和数字,像一群安静的小虫,爬进他心里。书立的家在村子最东头,
三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挤在山根下,院墙是用碎石和黄泥垒的,风一吹就掉渣。
母亲是在他五岁那年带着他改嫁到这里的,继父叫王老实,人如其名,闷得像块石头,
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手里的锄头比谁都亲。他不喜欢书立看书,
每次见书立捧着捡来的旧课本,眉头就拧成疙瘩:“看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有那功夫不如多刨半分地。”母亲总是在一旁偷偷抹泪,她想护着书立,
却又怕惹王老实生气。这个家,全靠王老实的力气撑着。书立懂,所以他从不跟继父顶嘴,
只是把课本藏在床底下,等夜深人静时,借着煤油灯的光看。煤油是稀罕物,
他总把灯芯捻得只剩一点火星,刚好能看清字迹就行,久而久之,眼睛熬得有些近视,
看远处的东西总要眯起眼。村里的小学在祠堂旁边,三间房塌了一间,剩下的两间也漏风。
徐老师是唯一的老师,据说年轻时在城里念过书,不知怎么就跑到这山沟里来了,
一待就是十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袖口总是卷着,露出细瘦却有力的手腕。
他教孩子们识字、算数,也教他们唱“东方红”,声音不算好听,
却带着一种穿透山风的力量。书立第一次被徐老师注意到,是在三年级的一节数学课上。
那天徐老师讲鸡兔同笼,在黑板上写了道题:“鸡兔共三十五头,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孩子们都挠着头,有的掰手指,有的在地上画圈,书立却盯着题目看了片刻,突然举手。
“岳书立,你说说。”徐老师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孩子平时在课堂上不怎么说话,
总是低着头。书立站起来,背挺得笔直:“假设全是鸡,三十五头就该有七十足,
比九十四少二十四,每只兔比鸡多两足,二十四除以二得十二,所以兔十二只,鸡二十三只。
”话音刚落,徐老师愣住了,他备课的时候用的是另一种解法,算到最后结果一样,
但书立的方法更简洁。他盯着书立看了半晌,这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
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星星。“你怎么想出来的?”徐老师追问。
书立抿了抿嘴:“昨天放羊时,看羊和兔子在一块跑,数腿数出来的。”全班哄笑起来,
徐老师却没笑,他示意书立坐下,心里却翻起了浪。他知道,这不是偶然,
这孩子身上有种对数字天生的敏感,是块学数学的料。从那天起,
徐老师总找机会给书立“加餐”。他把自己带来的初中课本借给书立,
还在放学后把他叫到办公室——其实就是祠堂角落隔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面堆满了杂物,
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椅子。徐老师在桌上铺开纸,给书立讲方程、讲几何,
阳光透过漏风的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跃的数字。书立学得很快,
往往徐老师一点就透,有时还能提出自己的想法。有一次讲勾股定理,
徐老师刚画出直角三角形,书立就说:“老师,我知道,三角形三个边,
短的两个平方加起来,等于长的那个的平方。我在爷爷的旧书上看到过,叫勾三股四弦五。
”徐老师又是一惊,那本旧书是他刚来村里时落在祠堂的,没想到被书立找去看了。
他突然有个念头,想试试这孩子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那天下午,
徐老师翻箱倒柜找出一份皱巴巴的卷子,是前几年的初中数学竞赛题。“书立,你试试这个。
”他把卷子递过去,心里没抱太大期望,毕竟这是初中生的竞赛题,书立才上小学三年级。
书立接过卷子,手指有些颤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兴奋。他找了个角落坐下,
掏出捡来的半截铅笔,趴在地上就开始演算。徐老师在一旁看着,
他发现书立的眉头很少皱起,笔尖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很快,遇到复杂的题目,
也只是停顿片刻,眼神就重新亮起来。课间只有十分钟,
徐老师本以为他能做出一两道就不错了,没想到打预备铃时,书立拿着卷子走过来,
把笔一放:“老师,我做完了。”徐老师接过卷子,手都有些抖。他一道一道地核对答案,
越看心越跳,最后一道压轴题,连他自己当初都花了不少功夫,
书立的解法却简洁得令人咋舌。整整一张卷子,竟然全对。
“好小子……”徐老师拍了拍书立的肩膀,力道有些大,“你真是个好苗子!
”书立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被山里的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
笑容像山涧的清泉。徐老师知道,不能让这棵好苗子在山沟里荒废了。他开始琢磨着,
怎么才能让书立走出去,去参加真正的竞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他心里清楚,
这条路难走。书立的继父就是最大的障碍。王老实不止一次在村里说:“读书有啥用?
徐老师读了那么多书,不还是跟咱一样在这穷山沟里待着?”那天傍晚,
徐老师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往书立家去。山路坑坑洼洼,
自行车颠得厉害,他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快到书立家时,远远就听见争吵声。
“你凭啥打我妈?”是书立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倔强。“我教训我媳妇,关你屁事!
”王老实的声音粗哑,像磨过的砂纸。徐老师赶紧下车,快步走过去。只见院子里,
王老实手里攥着根扁担,脸色铁青,书立的母亲蹲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书立站在母亲面前,小小的身子挡着,眼睛瞪着王老实,里面全是怒火。“王大哥,
这是咋了?”徐老师赶紧上前拉住王老师。王老实看见徐老师,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但嘴里还是嘟囔:“这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我让他去挑水,他非要抱着那破书看,
他妈护着他,我就……”“爸,那不是破书!”书立喊道,“那是课本!”“课本能当水喝?
能当饭吃?”王老实甩开徐老师的手,“我告诉你岳书立,明天起,别去学校了,
在家跟我下地!”“你敢!”书立梗着脖子。“我有啥不敢的!”王老实扬起扁担就要打。
“住手!”徐老师大喝一声,把书立拉到身后,“王大哥,书立是个读书的好材料,
你不能耽误他!”“好材料?能当土豆种还是当玉米种?”王老实冷笑,“徐老师,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娃是我拉扯大的,就得按我的想法活,安安分分种地,
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这时,书立的爷爷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咳嗽了几声:“他爸,
书立想读书,就让他读吧。咱半碗村,也该出个有学问的人了。
”王老实瞪了老爷子一眼:“爸,您就是太惯着他了!”说完,把扁担往地上一扔,
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母亲压抑的哭声。
徐老师叹了口气,蹲下身对书立说:“书立,我给你报了县里的初中数学竞赛,下个月就考,
你想不想去?”书立抬起头,眼睛里还含着泪,却用力点了点头:“想!”“好。
”徐老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准考证,塞到书立手里,“好好准备,到时候我带你去。
”书立紧紧攥着准考证,像是攥着一团火。可第二天,书立没来上学。徐老师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孩子肯定是被王老实逼着干活了。他跟学生们交代了几句,就往书立家的地里赶。
正是春耕时节,地里的土刚翻过,散发出潮湿的气息。王老实和书立正弯腰刨地,
书立手里的锄头比他还高,每刨一下,身子都要晃几晃。徐老师走过去,二话不说,
上去就给了书立一脚,不重,但足够让他停下手里的活。“你为啥不来上学?
”徐老师的声音带着怒气。书立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把锄头攥得更紧了。“你看看你,
才多大点,就想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徐老师指着他,“你那准考证是摆设吗?
你忘了自己说过想走出大山的?”书立还是不说话,肩膀却微微耸动起来。王老实直起腰,
看着徐老师:“徐老师,这是我们家事,你就别管了。”“我不能不管!”徐老师红了眼,
“这孩子有天赋,你们不能就这么毁了他!”“啥天赋不天赋的,能当饭吃?
”王老实哼了一声,“他是我儿子,我想让他干啥就干啥。”徐老师气得说不出话,
他看着书立倔强的背影,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往村里看了看,
正好瞧见几个逃课的孩子在山坡上追逐打闹。他走过去,
把那几个孩子揪了过来:“你们不是不想上课吗?正好,来帮王大叔刨地,今天的活干不完,
就别想回家!”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拿起锄头。徐老师又转头对书立说:“你,
跟我来。”他把书立带到田埂边的一棵大树下,从包里掏出竞赛复习题:“在这里做,
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再去干活。”书立看着徐老师,又看了看那些埋头刨地的同学,
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拿起笔。徐老师守在一旁,看着他做题,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书立的脸上,给他认真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王老实远远看着,
没再说话,只是手里的锄头挥得更猛了。从那天起,徐老师就像个陀螺,不停地围着书立转。
村里偶尔会放露天电影,一到这时,孩子们就像过节一样,早早搬着小板凳去占地方。
徐老师却拉着书立,在放映机后面的角落里,借着微弱的光给他讲题。“你看这道题,
就像这电影里的路,看着复杂,其实找对了方向,一步就能跨过去。”徐老师指着题,
又指了指银幕上繁华的都市街景,“你看那楼,多高。你看那车,多快。外面的世界,
比这电影里还精彩。”书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银幕上的光映在他眼里,闪烁不定。
“34寸的电视算啥?”徐老师突然冒出一句,带着点孩子气的赌气,“等你有本事了,
买个340寸的,让全村人都去你家看!”书立忍不住笑了,用力点了点头。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徐老师开始盘算着怎么带书立进城。村里到县城有几十里山路,
不通班车,只能靠搭顺路的拖拉机或者货车。考试前一天,徐老师提着一个布袋子,
挨家挨户地转悠,最后在村西头的张婶家买了个最大的南瓜。“张婶,这南瓜我买了,
明天搭李老三的车进城,麻烦您跟他说一声。”张婶知道徐老师是为了书立,
笑着说:“放心吧徐老师,李老三那人,就好这口,一个南瓜保准让你们搭上车。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徐老师就带着书立往村口走。书立穿着母亲连夜缝补好的衣服,
背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徐老师给他准备的铅笔和橡皮。两人在村口等了快一个小时,
才看见李老三开着他那辆破旧的货车摇摇晃晃地过来。“李老三,等等!”徐老师赶紧挥手。
李老三把车停下,探出头:“徐老师?这大清早的,干啥去?”“带书立去县城考试,
想搭你个顺风车。”徐老师把南瓜递过去,“刚从张婶家买的,新鲜着呢。
”李老三掂了掂南瓜,咧嘴一笑:“行,上来吧,正好顺路。”货车的后斗没棚,风一吹,
尘土飞扬。徐老师让书立坐在中间,自己挡在外面。一路上,
徐老师不停地给书立讲城里的规矩,讲考试时要注意的事项,还讲他年轻时在城里的见闻。
书立听得入了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前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县城的模样。车走到一处陡坡,
突然熄了火,开始往后滑。李老三骂了一句,猛踩刹车,车还是没停住,
“哐当”一声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徐老师没坐稳,从后斗摔了下去,胳膊肘蹭掉了一大块皮,
血瞬间涌了出来。“徐老师!”书立惊呼着要跳下去。“别下来!”徐老师挣扎着站起来,
顾不上疼,指着前面,“车要滑了,你坐好,我去推车!”他跑到车头,
和李老三一起使劲推车,可车太重,两人怎么也推不动。徐老师急得满头大汗,
他回头看了看书立,大声喊:“书立!你记住,不管发生啥,都要去考场!别管我!”说完,
他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推,车稍微动了一下,李老三趁机发动了引擎,车终于缓缓爬上了坡。
徐老师累得瘫坐在地上,朝书立挥手:“快走!别迟到!”书立看着徐老师胳膊上的血,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点了点头,紧紧抱着那个南瓜,看着货车越开越远。
等他赶到考场,已经开考半个小时了。监考老师拦在门口,板着脸说:“迟到了,不能进。
”“老师,我是从半碗村来的,路上出了点事,求您让我进去吧。”书立急得快哭了,
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南瓜。“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破。”监考老师不为所动。
书立急得直跺脚,他看着考场的大门,又想起徐老师摔倒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赖在门口不肯走,嘴里不停地说:“我能做对,我真的能做对,
求您了老师……”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议论纷纷。监考老师无奈,
只好从屋里拿了一套卷子出来:“好吧,你就在这院子里做,做不完可别怪我。
”书立赶紧道谢,找了个石阶坐下,掏出铅笔就开始写。他写得飞快,
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抖,却没写错一个字。阳光越来越烈,晒得他头晕眼花,
他也顾不上擦汗,只是埋头演算。只用了四十五分钟,他就把所有题目都做完了。
他拿着卷子跑过去,递给监考老师:“老师,我做完了。”监考老师愣了一下,
接过卷子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不行,超过时间了,不能算。”“为什么?
我都做对了啊!”书立急得抓住老师的胳膊。“说了规矩就是规矩。”老师把卷子还给了他,
转身进了屋。书立拿着卷子,站在院子里,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
那个南瓜还放在地上,被晒得有些蔫了,像他此刻的心情。不知过了多久,
徐老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胳膊上的伤口用布草草包扎了一下,脸上全是汗和灰尘。
“书立,咋样了?”书立看到徐老师,眼泪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
他们不让我交卷……”徐老师听完书立带着哭腔的叙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闷得发疼。他接过那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汗渍,
再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一股火气“腾”地就窜了上来。“书立,跟我来。
”他声音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拽着书立的胳膊就往办公室走。门是虚掩着的,
徐老师“砰”地一声推开,里面几个正在喝茶聊天的监考老师都被吓了一跳,齐刷刷看过来。
“你们凭什么不让这孩子交卷?”徐老师把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茶杯都晃了晃。
他胳膊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裂开了,血珠顺着布带渗出来,在蓝布衫上洇出一小片暗红。
为首的监考老师放下茶杯,扶了扶眼镜:“这位同志,考试有规定,迟到半小时就不能入场,
这是规矩。”“规矩?”徐老师笑了,笑声里全是讽刺,“你们坐在这窗明几净的屋子里,
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吗?”他指着书立,声音陡然拔高,“他从几十里外的大山里来,
天不亮就动身,路上车坏了,我摔在石头上,爬起来就催他往前赶!
就为了能赶上你们这所谓的规矩!”他喘了口气,指着桌上的卷子:“你们看看!
四十五分钟!他在院子里顶着大太阳,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做完了所有题!
你们哪个学生能做到?就因为晚了半小时,你们就要否定他所有的努力?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几个老师面面相觑,有人拿起书里的卷子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最后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这解法……够巧妙的啊。”“最后那道附加题,
我记得当年好多初中生都没做出来。”为首的老师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梗着脖子:“同志,
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规定就是规定,不能开这个先例。”徐老师的火气更盛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几乎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规定?那我倒想问问,
谁规定我们山里的孩子就该在漏风的教室里念书?
谁规定他们要走几十里山路才能见着一本像样的课本?谁又规定他们连犯错的机会都不该有?
”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伤,“我这血还没干呢!这孩子怀里的南瓜,
是我们用仅有的钱换来的搭车费!你们坐在这吹着风扇喝茶,
知道‘不容易’三个字怎么写吗?”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委屈,替书立,
也替那些被大山困住的孩子。书立站在他身后,看着老师激动得发红的眼眶,
突然觉得手里的南瓜沉得像块石头。僵持了许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叹了口气,
拿起书立的卷子:“这样吧,我们不录入成绩,但给孩子评个分,也算没白来一趟,行不?
”徐老师这才稍微缓和了些,点了点头。几个老师凑在一起阅卷,
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书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衣角的手全是汗。
最后,老教师把卷子递回来,上面用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100”。“孩子,你很厉害。
”他拍了拍书立的肩膀,“明年的奥数竞赛,早点准备,别再迟到了。
”书立看着那个“100”,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因为委屈,
是因为终于没让徐老师失望。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搭到车,只能步行。
徐老师把南瓜切成两半,一半给书立当干粮,自己啃着另一半,伤口的疼一阵阵传来,
他却哼起了不成调的歌。书立走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突然觉得,
这大山里的路,好像也没那么长了。秋天的时候,书立收到了县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红色的纸,烫着金字,在半碗村灰暗的土坯房里,像团跳动的火焰。
爷爷用粗糙的手摸了又摸,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咱书立,要成大事了。
”老人喃喃地说。王老实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开学那天,
书立背着母亲连夜缝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和爷爷塞的几个煮鸡蛋。
徐老师本来要送他,却在前一天上山砍柴时崴了脚,只能拄着拐杖在村口目送他。
“到了城里,好好学,别给半碗村丢人。”徐老师的声音有些沙哑。“嗯。”书立使劲点头,
不敢回头,怕看见老师眼里的期盼,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他沿着山路往外走,走了很远,
回头看时,还能看见徐老师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像村口那棵老槐树。
县城比书立想象的大得多,楼房高得能戳破天,汽车跑得比山里的兔子还快。
他背着蛇皮袋站在重点中学门口,看着穿着光鲜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地往里走,
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报到处的老师打量了他好几眼,
才接过他的通知书:“岳书立?从半碗村来的?”书立点点头,脸有些发烫。“跟我来吧。
”老师领着他往宿舍走,一路上,不少学生回头看他,眼神里有好奇,
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书立把蛇皮袋往身后藏了藏,脚步有些踉跄。宿舍是六个人一间,
其他五个同学都到了,家长们正忙着给他们铺床叠被。书立的床铺在最靠门的角落,
他默默地把蛇皮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几件打补丁的衣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
还有徐老师塞给他的半截铅笔。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凑过来,指着他的搪瓷缸笑:“嘿,
这玩意儿可是古董了。”书立的脸一下子红了,把搪瓷缸往床底下塞了塞。晚上上自习,
教室里亮得晃眼,比村里的煤油灯亮一百倍。老师在讲台上讲英语,叽里呱啦的,
书立一句也听不懂。他看着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下课后,
他偷偷问同桌:“你听得懂吗?”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生,叫林晓,笑了笑:“还好吧,
小学就开始学了。你没学过?”书立摇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们村小学没教过。
”林晓愣了一下,随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复读机:“这是我以前用的,借给你吧,
里面有磁带,你多听听就会了。”书立看着那个银灰色的小盒子,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他听说这玩意儿挺贵的。“拿着吧。”林晓把复读机塞到他手里,“互相帮助嘛。
”书立攥着复读机,心里暖暖的,说了声“谢谢”。从那天起,书立就像上了发条。
白天上课,他拼命记笔记,晚上别人睡了,他就躲在被窝里,借着小台灯的光啃课本,
用林晓借给他的复读机练听力。磁带转得沙沙响,他就跟着一遍遍地念,
直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食堂里的菜很贵,书立舍不得买,每天只打四两白饭,
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吃。食堂的张师傅看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
就多给他盛了半勺饭:“娃,正长身体呢,多吃点。”书立每次都红着眼圈说谢谢。有一次,
林晓看到他的碗里只有白饭,趁他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土豆牛腩倒了大半给他:“我减肥,
吃不了这么多。”书立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肉,鼻子一酸,扒拉着饭,眼泪差点掉进去。
期中考试,书立的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可英语和计算机却垫底了。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
看着他的成绩单,叹了口气:“岳书立,你的数学天赋很好,但偏科太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