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朱雀街的灯河漫过青石板。
萧宴之翻墙时带落的玉兰花,正沾在阿砚发间,被走马灯的光晕镀成暖金。
她攥着绢帕的指尖还沾着替灰雀包扎时的药汁,却在看见那盏绘着并蒂莲的走马灯时,眼尾骤然亮起星子。
“给你。”
萧时宴不知何时挤开人群,手里举着支糖画,琥珀色的糖浆在灯笼下晃出暖光,“鲤鱼跃龙门,讨个吉利。”
阿砚皱眉避开,袖中银铃轻响:“黏糊糊的,我才不要。”
他却故意将糖画举过头顶,看她踮脚时玉簪上的银蝶流苏扫过自己手背,惊起一片细密的痒。
“萧时宴!”
她跺脚时,裙角扫过旁边摊贩的油盏,浅黄绢面上顿时晕开铜钱大的污渍。
我蹲在街角啃着糖糕,看他眼底笑意骤深,忽然卸了外袍披在她肩头。
月白襦裙裹在他宽大的湖蓝锦袍里,像朵被暴雨打歪的玉兰,偏生他还煞有介事地替她整理衣襟:“这样便瞧不出了。”
阿砚耳尖红得比灯笼还透亮,却将糖画掰成两半塞进他掌心:“考过武举再来说大话。”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碎糖,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捏起一块递到她唇边:“先尝尝甜头。”
她偏过头躲开,发现玉兰花落在他袖口,他却趁势握住她手腕,将糖块轻轻按在她唇畔。
那一刻,周围的喧嚣忽然退潮。
我听见自己嚼糖糕的声音格外清晰,看见阿砚睫毛剧烈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蝶。
萧时宴的拇指蹭过她唇角的糖浆,动作轻得仿佛在触碰一片雪花,却在她惊觉后退时,忽然凑近她耳边:“待我考上,定用十里红妆换你点头。”
夜风卷着炒栗子的香气掠过,阿砚猛地转身,发间银铃碎成一串清响。
她踩着满地灯影往前走,裙角的油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谁不小心打翻的烛泪。
萧时宴跟在她身后,外袍下摆拖过青石板,我看见他指尖的碎糖早己融化,在掌心洇成一片琥珀色的渍,像极了他眼底化不开的温柔。
月亮升到中天时,阿砚忽然指着远处笑:“看!
孔明灯。”
无数红光升入墨蓝夜空,她抬手去够,萧时宴却在此时握住她指尖。
二人交叠的影子投在临街的酒旗上,恍若一幅未干的工笔画。
我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指尖还沾着糖糕碎屑,看他们并肩走过灯笼铺,影子被月光抻得细长,像两株在夜风里摇晃的修竹。
忽然想起书斋里那幅《璇玑图》,素绢上的墨线在暮色里蜿蜒成谜。
此刻他们投在青石板上的轮廓,竟与图中藏着的竹叶纹路微妙重合——萧时宴抬手替阿砚拂去发间落灯的动作,像极了图里“龙韬”篇中“挥戈拨云”的阵形;而阿砚偏头时晃动的玉簪,恰似那片指向雁门关的竹叶尖端。
月光将萧时宴腰间的双鱼玉佩照得通透,我忽然看清穗子上缠着的细红丝——那是前日阿砚替他修补箭囊时剪下的边角料。
原来早在我们偷跑出府前,他便将她的气息藏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如同她总在他的兵书里夹着晒干的玉兰花。
“池绪,快走啦!”
阿砚回头唤我,裙角的灯油渍被月光镀成金色,像朵倔强的花。
我小跑着跟上,听见萧时宴低笑:“瞧你困得,明日怕是要替我们抄双份《孝经》。”
他说这话时,手指却悄悄将阿砚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熟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玉器。
路过十字街时,不知谁家的古琴声混着酒香飘来,弹的是《凤求凰》的调子。
阿砚的耳尖又红了,却故意踩住萧宴之的袍角:“若你考不过武举,便一辈子替我抄《女戒》。”
他却忽然驻足,在满地灯影里转身,认真得让我错觉他褪去了玩世不恭的壳:“若我考过了,你可愿让我在你发间插支金步摇?”
阿砚的银铃忽然哑了声,连灯笼的光都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
我看着他们被月光浸透的侧脸,忽然想起《璇玑图》里那道用朱砂点染的竹叶——原来所有暗藏的心事,都早己在命运的经纬里织就。
此刻的灯火、此刻的风、此刻未落的玉兰,皆是伏笔,写尽了日后的兵戈相向与生死相隔。
后来每当我在宅院中看见月光,总会想起那个上元夜。
那天的月亮真的很圆,圆得像个不会破的梦。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在这圆月下悄悄改变了模样——萧宴之腕间的玉镯随着他的动作轻响,像极了战场上的金铁之音;阿砚发间的银铃不再清脆,却多了分沉甸甸的心事。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样的月光里走这条街。
后来的岁月里,我常常想起这个夜晚,想起阿砚没说完的话,想起萧时宴袖口的玉兰花,想起糖画融化时那抹苦涩的甜。
原来有些告别,早在我们说“下次再来”时,就己经悄悄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