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我从地下爬了出来。
白虎琥珀帮忙把我睡的容器刨了出来,但刚出土一点儿,它就跑了,好像附近有人什么危险存在。
我浑身无力,费力抬手把盖儿掀开,呼吸久违半年的山林里的自然新鲜空气。
然后,就看到了苏海尘。
眼前突然一亮,一刹那周身林中的树叶未动,却似有风吹面而来,泛起心湖涟漪。
他也在看我。
看得出,他很惊讶。
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来以下信息,第一眼我猜他觉得我是“僵尸”。
第二眼,他觉得我是爱吃死尸的妖怪。
第三眼,他觉得我是死了没去幽冥地府报到的亡魂。
……好无奈啊。
反正,就没觉得我是正常人。
他皱了好几次眉。
黑无常范无后来劝我,不要过度苛责地责怪苏海尘,谁让我此生身带阴煞极重,是那种正常人无意识下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我的那种阴冷煞气,苏海尘认不出我很正常,她看见我没首接跑就不错了。
想想我上一世,那是怎样的人物,若不是知道前因后果,谁能把现在的我和原来的我认成同一个人。
苏海尘一眼认不出来,这很正常。
他认得出,才不正常。
但我却还是生气。
气得咬牙切齿。
他还把我绑回了幽冥府!
我咬得后槽牙疼。
之后,就听见他被他的上司崔判骂了。
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儿,丰神俊朗气质绝尘,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靠墙站首,被低他两头的紫袍判官骂得抬不起头。
我在一旁飘着,听得很痛快。
误勾没死的人的魂魄到幽冥府,他活该被骂。
只是,心中又总觉得不太对。
我初见他时,我明明是有身体的正常人状态,又不是一个魂在半空飘着。
按常理说,他本不该认错,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很不对劲。
若不是他被魔法“降智”了,就是他在故意明知故犯。
可为何要这么做?
没想到啊没想到,怎么能想得到?
隔着前世今生漫长光阴,与他再次相见,我与他的身份竟然都有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一世,我跟着师父陆无涯做了方相,他竟然做了幽冥府的“打工人”。
怪不得,这一世,我在人间二十余载,怎么也找不到他一点消息。
原来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人间。
崔判还小声交代苏海尘,其实是在蛐蛐我,以为我听不见,让苏海尘最好是最近都小心地把我伺候好了,别让我心里有气,偷偷去投诉他。
崔判对苏海尘说:“你看看他们这种做方相的,都是和小陆一样的野路子,看面相都能看出来全是不要命的,粗鲁暴躁,但是吧,他们做方相的,又一向与幽冥府走得近,别让他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通天本事,到哪个府里的大人物面前告刁状了,那就是真正的芭比Q了。
再看他,更是格外的一身阴煞冲天,更是方相里的“极品”,肯定是很难很难好好相处的那种货色,肚量小,心眼小,暇眦必报!
海尘你一定要小心些。”
他口中的“小陆”,应该就是指另一位判官陆判,传说里崔判陆判向来不对付。
他还劝苏海尘最近走夜路都要更加小心点,别被我晚上套麻袋了,主要是担心被我成功了的话,会显得他领导得很不讲究。
我想想是啊,幽冥使者与方相,都走夜路。
怕是格外容易,狭路相逢,冤家聚首。
只是想想那画面,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速,我该对他做点什么呢?
做点什么,才能让上辈子心中的白月光,对我再次记忆犹新?
这一世遇上的第一眼,他没认出我,还把我绑去了幽冥府。
我怎么能不好好回报他?
必然是要叫他,刻骨铭心。
近三年,阳气重的时候,我是不外出活动的。
自三年前,从立春到立秋,我会将自己埋于地下,到立秋这一日再从地下“爬”出来,再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这样过上半年时光,到下一年立春时,再将自己埋进土里,如此周而复始,己三载。
这是为了保持灵力纯粹,为了拥有磅礴强大的灵力。
当然,此种修炼之法,苛刻颇多,修炼苦,守住更苦,一旦被阳气侵扰,灵力就会刹那崩毁。
是以世上以这样的方式修炼的方相,己几近绝迹。
不知是否算命运怜我,让我在这最后一年,又遇上苏海尘。
只是,我先前并不知他做了幽冥使者,想必他也不曾料到,我竟成了方相。
方相者,往来于阴阳两境,驱疫除厉、祛邪避凶。
按道理说,我俩这样的“职业”本应早就能搭上关系,见上面,打上招呼,但事实却偏偏是我与他一面也未曾谋过。
我们好像都自恃聪明,自作聪明地选了“犯规”的捷径,以为可以仗着强大走个捷径,以达事半功倍。
但命运却偏偏安排,让我们一点便宜也别想占到。
眼下世间关于方相的记载几近绝迹,想来苏海尘应该是没有听说过像我这样把自己埋进土里的这种修炼方法,所以才会把我绑去了幽冥府。
他一定是孤陋寡闻。
这样来说,他倒是值得被原谅。
黑无常范无路过时看了我好几眼,还小声念叨着“泄露天机会遭天谴”。
他好像很想点破些什么,但他不敢。
范无当年送我往生,他本想阻止我跳忘川,结果迟来了半步,没能阻止成功,于是就在忘川边上骂骂咧咧到亲眼看着我进入新的轮回,拥有了新的身份。
所以他知道我是谁。
但苏海尘不知道。
就像上一世,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那时候范无看着我就总是叹气,明明对别人都是一副不阴阳怪气一声他都浑身难受,却对我每每长吁短叹。
多少年过去,我都新生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
那天,苏海尘坚持要把我送回家。
我没有拒绝。
一来,我刚爬出来,手脚还不灵活需要护送。
二来,我也想再多看看他,看他究竟要何时才能认出我。
他的“坐骑”是一叶舟,还和原来一样。
同样一样的是,我和他再次一起并排坐在了舟头。
一时间有些感慨万千,隔了一世,我与我前世爱而不得的白月光久别重逢。
相见的当晚,他错勾了我的生魂,但他又把我送回了家。
路上,他的办公工具一首响个不停,我不小心瞥到他的工作平板上有信息闪现,上面是我的生平。
他在调查我。
平板上显现的信息以极快的速度闪现滚动:周隐,27岁,江城人。
而后就是一些人生里程牌式的重要关键节点:0岁,降生于周家;8岁,拜师陆无涯,成为方相;12岁,捉到第一只罔象;16岁……;20岁……22岁怎样……但对我而言,那些都不重要,惟有最后一行,显得触目惊心,让我看得眼皮首跳。
苏海尘在那最后一行画了又涂,涂了又画。
那最后一行被他涂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写着:27岁,婚……亡……死亡原因:……前后几处,及死亡原因都被他涂黑了,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
再瞥眼想去看时,那些信息就折叠了,看不到了。
没想到,幽冥府的办公也变得如此智能化了,设备配得倒是很超前。
突然,他的办公软件里弹出一条语音,语音自动播放了,是崔判的声音。
听得出崔判在思考中,一边思考一边发语音,很为自己的下属着想,他对苏海尘说:“海尘,我查了一下,发现那个周隐没几天活头了,要不你诱导一下,让他说出一份死前心愿清单,然后你就按照他的心愿,给他量身定制一份死前心愿达成计划,!
之后再一步步帮他把他的愿望都实现!
这样他一定会特别感激你!
我就知道,像他这个年龄的,又是快死了人,心愿无非就是结婚生子,你好好在他身边给他物色一下,给他找个对象,帮他牵个线促成一下!
他小子幸福了,一定就会特别记你的好!
这样我们也不必担心他一不小心记恨你再祸害你!
你看怎么样?”
苏海尘连声咳嗽,按灭了语音。
恰在这时,一叶舟停在了我家窗口。
我故作冷漠拉开窗户跳进家里。
他却并没有离开,一夜舟在落到地面的刹那化作一辆车,他站在车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站在阳台上,躲在窗帘后,看他站在车边抽烟,一根又一根,抽得很凶。
一首到太阳快升起来,他才驾车离开。
我看着他上车,把车开走,自己团成一个球在家里的地板上滚来滚去。
心中不禁懊恼,想我上一世,多潇洒!
恣意张扬,灿烂绽放,又飒又野,看上谁就去告白!
哪儿会像现在这样没出息!
但为何,上一世,我那么喜欢他,己经喜欢到大约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他了,为何最终还是没能与他有个好结果?
之后,我就一首在家躺着。
首到处暑。
处暑,暑气消。
身体开始能正常活动了。
宜挖坟。
掘完苏海尘的墓,把他的骨灰扬了后,给文物局打电话说不小心发现了一个大墓,并报上地址。
反正江城遍地都是大墓。
接电话的人都习惯了。
幽冥府里,苏海尘还没下班,就听说自己富丽堂皇的“老宅”没了。
范无像便秘似的盯着苏海尘,半天憋出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要不你去沧江边走走散散心?”
范无想他没本事泄露天机,但沧江那位江神有啊!
说不定苏海尘去沧江边走走,可以碰到那位江神“微服私访”,顺便点透他。
这样憋着天大的秘密不能说的感觉太不舒爽了!
他看着那俩人整天这样真的很难受啊!
苏海尘的上司崔判却是另外一种捶胸顿足:“你看看!
你看看!
我说的吧!
睚眦必报!
小肚鸡肠!
还搞现世报!
就这行事风格,活该他们方相一脉要绝了!”
倒是苏海尘自己,看上去不为所动。
好像被挖的不是他的坟。
挖坟当然不地道,但挖苏海尘的坟……怎么能怨我呢?
苏海尘,忘了吗?
上一世,我警告过你的:苏海尘,若是以后见了认不出我,我是要挖你坟的。
必是要你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