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七年秋,金陵城的桂花被雨水浇得七零八落。
林府后巷的角门“吱呀”推开半扇,穿着月白色绣花棉袄的少女撑着一把画着荷花的油纸伞,鞋尖刚沾到落满桂花的青石板上,便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拖拽进回廊阴影里。
“姑娘,老爷在御史台的卷宗里,翻出了这个。”
老仆林忠哆嗦着递出半幅残卷,墨色在雨夜里泛着暗红,分明是用血写成的“承光十九年秋”——那是先太子薨逝的年份。
思韵手指一抖,伞骨上的雪梅纹硌得掌心发疼,她认得这字迹,是父亲幕僚中专门替先太子传递密信的“云雀”。
角门后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贺贵妃今早派人传话,说御史台的弹劾折子己递到御前,若不想连累满门……”话音戛然而止,思韵转身时,母亲正对着姑母的画像擦拭眼泪,画像上的女子腕间戴着枚雪纹玉,正是思韵此刻别在鬓边的簪头。
“母亲可知,父亲为何甘愿入狱?”
思韵按住母亲冰凉的手,目光落在案头摊开的账册上,西北军饷的数目被人用朱砂圈得通红,“去年腊月,父亲曾在信中提及,贺明轩的羽林卫私扣了二十车粮草——这些数字,分明是贺家栽赃的证据。”
她手指划过账册边缘,那里隐隐透出“贺”字的压痕,显然是有人故意将伪造的账册混进父亲的文书。
母亲浑身发抖:“可陛下若要保林家,为何还要让你……”“选秀。”
思韵替她说出那个字,镜中映出她晨起时亲自描的远山黛,比平日淡了三分,“贺氏党羽遍布后宫,陛下需要一枚能***凤仪宫的棋子。”
她取下簪子,雪纹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姑母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还记得姑母咽气前说的话吗?
‘雪纹现世,梧桐自鸣’——这玉,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窗外传来三更敲梆子声,思韵忽然瞧见账册夹层里露出半片玉佩,正是父亲从不离身的“承”字佩。
她心口剧跳,去年春日随父亲踏青,曾在城郊破庙见过相同纹饰,当时父亲说那是“年轻时的旧物”,此刻看来,竟与先太子旧部的暗纹一模一样。
“小姐,贺家派人送了‘贺礼’。”
绿枝抱着鎏金匣子进来,嘴角抿得死紧。
思韵打开匣子,十二支缠金丝凤凰步摇在缎面上泛着金光,最中央那支的凤尾,分明嵌着半粒她去年在御花园捡到的东珠——那时她随母亲进宫贺寿,亲眼看见贺明珠推搡秀女致其落水,东珠正是从那秀女的簪子上掉下来的。
“回帖就说,林家女受不起这般贵重的‘凤凰尾’。”
思韵将步摇推回,手指尖在匣底划过,触感异样,她掀开缎面,底下竟压着张药方,字迹是贺氏医馆的独门暗号。
绿枝凑过来细看,忽然低呼:“这是夹竹桃粉的配法!”
思韵迅速将纸页塞进炭盆,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眼底一片冷意——贺家这是在警告,若不入宫,林家便如这药方,迟早要被碾成毒粉。
“小姐,难道真的要…?”
绿枝声音沙哑的问道。
林思韵伸过手抚摸着绿枝的头,轻语道:“为了父亲为了家人,就算一万个不愿意,我也得去闯一闯这地狱之门…!”
选秀那日,东华门外的宫灯上被白得刺眼的雪笼罩着。
思韵站在第三排,听见前头的秀女们私语:“贺才人今日戴的东珠步摇,可是太后赏的头面。”
她抬眼望去,贺明珠正倚靠在朱红色的漆廊柱旁,鬓间那粒***的东珠晃得人眼花缭乱,正是去年沉在御花园湖底的那粒——原来那日她非但没丢,还拿去请赏占为己有了。
“林氏女,年十八,江南道织造司千金。”
司仪的唱鸣突然惊醒发呆的思韵,她踩着雪白的积雪上前,殿内檀香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
皇帝萧承延坐在鎏金龙椅上,玄色衣摆绣着半隐的苍鹰纹,与她在父亲旧手札里见过的先太子亲卫徽记图案一模一样。
“抬起头来。”
帝王的声音像是冰窟的冰棱,思韵看向帝王时己在心中默数他冕旒的珠串——十九颗,比原本规制多了三颗,这是在向天下昭告,他萧承延从亲卫到帝王,本就是打破这世道规矩的存在。
“雪纹玉。”
萧承延忽然开口,手指尖敲了敲御案,“朕记得,先皇后曾有支相同的簪子。”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思韵看见贺明珠的帕子绞出了褶皱,太后的眉尖微微一蹙。
她按住袖中玉佩,那是今早母亲偷偷塞进她手里的,比姑母的雪纹玉多了道裂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回陛下,此玉是家母的陪嫁,上刻林氏雪梅纹,与先皇后的信物……”“不过是巧合罢了。”
贺明珠忽然插话,她今日穿了正红缠枝莲纹的吉服,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贺家独有的双鹤纹,“听说林大人近日身体不适,妹妹入宫后可得多替父亲祈福才是。”
这话明里是关心,暗里却在提醒皇帝,林修远此刻正关在御史台的大牢里。
思韵福了福身,鬓边雪纹玉随动作轻晃:“姐姐说笑了,先皇后母仪天下时,曾说‘凤凰非梧桐不栖,贤臣非明主不侍’,这簪子于臣妾而言,不过是提醒自己莫辜负圣家恩赐。”
她特意咬重“梧桐”二字,贺氏以凤凰自居,却不知前朝覆灭的张贵妃便曾用“百鸟朝凤”的纹样,最终被先帝厌弃,含泪而终。
萧承延的目光在她簪头看了看,忽然冷笑:“倒会引经据典。”
便要翻下绿头牌,恰在此时,左首第三位秀女突然踉跄着往前栽,袖中飞出几星粉色粉末。
“有毒!”
前头的秀女尖叫着后退,思韵却看见那粉末落在金色的地砖上,竟冒出细小的青烟——正是夹竹桃粉遇热的反应。
“沈氏妹妹!”
贺明珠惊呼着要去扶沈氏女,思韵却抢先半步托住那秀女的手肘,触感异样,分明是往袖中塞了东西。
她手指尖在对方手腕内侧一按,果然摸到糊状胭脂——守宫砂是假的。
“陛下,此女袖口有夹竹桃粉,恐是意图行刺。”
思韵大声道,同时将秀女的手翻过来,腕间的“守宫砂”在烛火下泛着不自然的光泽,“且这守宫砂用的是胭脂混朱砂,绝非民间女子所用。”
萧承延挑眉:“哦?
何以见得呀?”
思韵从袖中取出银针,这是崔妈妈今早塞给她的,说是太医院旧物:“真正的守宫砂以朱砂喂壁虎,捣泥后点在臂上,三年不褪。
而她这处……”银针轻轻一挑,那抹红竟整块剥落,露出底下淡青的胎记,“分明是用胭脂混了鱼胶调制,顶多维持三日。”
殿中突然喧哗起来,贺明珠的脸届时苍白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思韵却转向她,手指尖划过自己鬓边的雪纹玉:“姐姐可记得,上月在御花园,有位秀女不慎落水,丢失了支嵌东珠的簪子?
后来臣女听说,那簪子被人捡去献给了太后,只是不知……”她意味深长地瞥向贺明珠鬓间的东珠,“这般贵重的东西,怎会落在个秀女手里?”
萧承延忽然轻笑,手指在案头上敲了几下,翻开奏报:“贺才人,你宫里的掌事女官,可是姓吴?”
贺明珠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思韵知道,那吴嬷嬷正是贺家暗羽卫的人,专门替贺贵妃在宫外购置毒药——夹竹桃粉,正是暗羽卫的常用之物。
“陛下明察。”
思韵趁机跪下,雪纹玉的流苏垂落在青色的地砖上,“臣妾初入宫闱,本不该多嘴,但事关圣驾安危,不得不言。”
她抬头时,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是今早进来后,他第一次认真看她。
萧承延思索片刻道:“此事,由御史台严查。”
思韵知道这样本根撼动不了贺家。
唯有这样才能有机会寻找线索……选秀结束己是酉时,思韵在偏殿换衣服,忽见崔妈妈匆匆赶来,袖中掉出半片碎玉。
“这是……”她拾起细看,碎玉边缘有“承”字的笔画,正是父亲玉佩上的纹样。
崔妈妈压低声音:“今早收拾老爷书房,发现暗格里的密信全被调换,唯有这块碎玉——”她忽然愣住,盯着思韵鬓边的簪子,“小姐可知,先皇后当年送给林家姑母的雪纹玉,其实有两枚?”
思韵手指尖一颤,姑母临终前只给了她一枚,难道父亲手中还有另一枚?
她忽然想起账册里的“承光十九年”,想起城郊破庙的残碑,碑上刻着的,正是“承”字与雪梅纹的交织。
“姑娘,贺家的人正在西处打听您的玉佩。”
绿枝突然闯入,手里握着半幅撕碎的信笺,“方才在角门,有人往我手里塞了这个——”思韵展开一看,是用鸽血写的“灭口”二字,笔迹歪斜,像是临终前的急书。
崔妈妈脸色大变:“是宫里的暗线!
看来贺氏己经察觉,林家与先***……”话未说完,偏殿外突然传来喧哗,有太监尖着嗓子喊着:“林氏女接旨…。”
思韵大步向前跪下听旨。
太监拉开金色的圣书,尖喊着:“宣旨…林氏女贤良淑德,着封为,正六品宝林,赐居栖梧殿。”
接着太监合上圣旨笑呵呵的递给思韵:“恭喜…林宝林,以后上升可别忘了咋家啊?”
思韵微笑轻语道:“多谢公公,日后还望公公……。”
说着便取下手上玉镯塞进太监手里。
太监弯着腰笑盈盈的说道:“多谢宝林,奴才就先退下了。”
思韵望着手中的圣旨和那块碎玉,忽然明白皇帝为何将她封为“宝林”——宝林位份不高,却住在冷宫旁的栖梧殿,那里曾是先太子侧妃的居所。
雪纹玉的流苏拂过掌心,她忽然想起姑母临终前的话:“阿韵,若有一日你戴上这玉,便要记住,梧桐树下埋着的,不只是落叶,还有旧年的血。”
夜色渐深,思韵站在栖梧殿的天井里,望着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的宫墙。
绿枝抱着棉被进来,忽然指着井边惊呼:“小姐,井沿上有字!”
思韵凑近细看,青苔覆盖的石面上,刻着个模糊的“承”字,被人用新漆涂过,却掩不住底下的刀痕。
她忽然想起父亲的玉佩,想起选秀时皇帝掌心那点朱砂色的痣,想起贺明珠鬓间的东珠——那粒东珠,分明与先皇后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雪片落在雪纹玉上,渐渐融成水痕。
“绿枝,去把崔妈妈叫来。”
思韵忽然开口,手指尖轻轻抚过井沿的“承”字,“明日起,教我《女诫》时,顺带讲讲……承光十九年的秋祭,是哪位大臣主持的。”
北风卷着枯叶掠过殿角,栖梧殿的匾额在风雪中吱呀作响。
思韵摸了摸袖中父亲的玉佩,裂痕处硌得人生疼,却像某种无声的契约——从她戴上雪纹玉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林府的嫡女,而是棋盘上一枚刻着“承”字的棋子,要么将对手逼入死角,要么被碾成齑粉。
远处传来更鼓,三更天。
思韵转身时,瞥见宫墙上有人影闪过,腰间玉佩的流苏晃出半道银光——是“暗羽”的标志,贺家的死士。
她勾唇一笑,将碎玉塞进袖中,梧桐树那里还藏着崔妈妈给的小瓷瓶,瓶身刻着小小的“雪”字,正是先皇后当年秘制的解药。
雪越下越大,栖梧殿的梧桐枝桠上积满了雪,远远望去,像是开满了千树万树的白梅。
思韵忽然想起今早母亲说的话:“你父亲总说,林家的女儿该像雪梅,越是苦寒,开得越盛。”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其在掌心融化,露出底下淡青的印记——那是方才在偏殿,替秀女验毒时,被夹竹桃粉蹭到的痕迹。
原来从踏入宫门的第一步起,毒就己经埋下了。
但没关系,她低头看着腕间的雪纹玉,姑母曾说,这玉能辟百邪,可她更清楚,真正能护她周全的,从来不是什么祥瑞,而是这深宫里,每一步都算无遗策的清醒。
更漏声中,思韵吹灭烛火,黑暗里,雪纹玉的微光映出她眼底的冷意——贺明珠,贺贵妃,还有那位掌心有朱砂痣的陛下,你们最好都记住,雪梅虽小,却能顽强活着,尤其是当它在最寒冷的地方时,越能顽强生存,凸显雪梅的美艳。
这一夜,栖梧殿的井水结了薄冰,井壁上的“承”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极了先太子陵前的碑纹。
而千里之外的御史台大牢,林修远望着窗外的落雪,将半片残玉按进掌心,那里早己刻下与女儿相同的雪梅纹——棋局己开,他的韵儿,终将成为这盘棋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那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