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得像被人迎面打了两拳。
我机械地往脸上扑着散粉,粉刷扫过脸颊时簌簌落下细雪,却盖不住皮肤下透出的青灰。
梳妆台上方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咚作响,那是去年夏天林远在鼓浪屿买的,此刻每一声脆响都像在往太阳穴钉钉子。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林远的微信头像依然是我们在大嶝岛拍的合照——他把我扛在肩上,浪花在我们脚踝处碎成星子。
对话框却永远停在了那句:"清欢,我们分手吧,我要和周雨薇结婚了。
"未读消息旁的红色数字还在跳动,是共同好友发来的婚礼请柬。
地铁在隧道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早高峰的汗味与香水味在密闭空间发酵。
我攥着拉环,对面玻璃窗映出无数张疲惫的脸。
广告屏突然亮起公务员招考的宣传片,林远的声音仿佛穿透时空传来:"基层工作要像榫卯结构,每个环节都得严丝合缝..."那是他考上住建局那年录的公益广告。
办公室的空调出风口正对后颈,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打印机吐纸的嗡鸣声里,小美涂着指甲油凑过来:"听说周雨薇她爸是规划局副局长?
"她新做的猫眼美甲闪着幽绿的光,"要我说啊..."主管的咳嗽声从隔间传来,她像受惊的仓鼠缩回工位。
咖啡杯突然在桌面跳起踢踏舞,深褐液体泼溅在键盘上。
上周那条分手消息又在视网膜上炸开,连带记忆里林远举着录取通知书的样子。
主管的皮鞋踩着咖啡渍逼近时,我闻到他袖口飘来的雪茄味——和林远面试成功那晚抽的是同个牌子。
"这是本月第三次了。
"他甩下浸透的策划案,A4纸黏在桌角像片惨白的苔藓,"收拾东西吧。
"纸箱里落进半包茉莉花茶,是林远备考时我常给他泡的。
茶水间的微波炉还在转着谁的便当,溢出红烧带鱼的咸腥气。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纸箱在怀里吸饱了水份。
便利店屋檐下挤满躲雨的人,我盯着自动门开合间漏出的暖光,收银台旁的关东煮咕嘟作响。
十八岁生日那天,林远翻墙进锁了的便利店,用捂在怀里的萝卜福袋给我庆生。
此刻手机震动,母亲的声音混着油锅爆响:"欢欢,周末回家吃饭?
你爸钓了条七斤的鲈鱼..."公交站的长椅被雨水浇得发亮,倒映出霓虹灯扭曲的脸。
身后婚纱店的橱窗里,模特身上的鱼尾裙闪着珠光,让我想起周雨薇朋友圈的订婚照。
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切割面多得吓人,林远揽在她腰间的左手小指有道疤——是我们大二通宵复习时,他替我修台灯被铁皮划伤的。
推开家门时,糖醋鱼的甜香扑面而来。
母亲举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碎花围裙上溅满油星:"淋湿了怎么不打个车?
"她手忙脚乱地扯毛巾,发间新冒的白丝在顶灯下银光闪烁。
父亲从《参考消息》后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单位辞退得有补偿金吧?
"报纸头版的公务员招考公告被他用红笔圈得密密麻麻。
深夜,月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床头柜的相框上割出银线。
朋友圈新提醒跳出来,林远搂着周雨薇站在香槟塔前,背景墙的囍字是用市政规划图折的。
他左手腕上的表带反着冷光,去年我跑遍三个区才找到同款表盘——表店老板说这是"公务员标配"。
窗帘拉上的第七天,外卖盒在墙角堆成小山。
母亲端着果盘在门外踱步,哈密瓜的甜腻从门缝渗进来。
"欢欢..."她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薄冰,"你王阿姨说中学在招语文老师..."我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布料上还残留着林远的须后水味道——他总说这个味道"最像公务员"。
凌晨三点,冰箱的运作声格外清晰。
赤脚踩过客厅时,听见父母压低的对话。
"...存款还能撑半年..."母亲带着鼻音,"要不把定期取了...""胡闹!
"父亲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那是给欢欢准备的..."我盯着墙上的全家福,十六岁的我穿着校服举着录取通知书,父亲的手还搭在林远肩上。
晨雾弥漫的周六,母亲掀开窗帘的动作像撕开结痂的伤疤。
"去趟观音山吧。
"她往我手里塞保温杯,"你爸天没亮就去排队了。
"山道石阶覆着青苔,父亲深蓝中山装的后背洇出汗渍。
功德箱前的队伍拐了三个弯,他往我掌心塞了枚硬币:"许个愿。
"鎏金菩萨垂目浅笑,香火缭绕中,硬币落进许愿池的叮咚声此起彼伏。
我摸着口袋里冰凉的手机,锁屏还是大嶝岛的海浪。
转身时撞见功德簿上的墨迹未干——父亲工整的楷书写着:"信女沈清欢,求公考顺利。
"山风卷着香灰扑进眼睛,我突然看清供桌上的并蒂莲——花瓣是用公务员准考证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