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梅雨季裹挟着潮湿的霉味漫进小城，空气里浮动的水分子仿佛都凝成了沉甸甸的叹息。
小义跪在水泥地面上收拾行李，膝盖被硌得生疼，雨水顺着斑驳的晾衣绳连成水晶帘幕，啪嗒啪嗒砸在他脚边。
笔盒里装着的毕业纪念册还带着油墨香，每一页翻过都能听见纸张的脆响，扉页上是全班同学用不同颜色笔写的祝福——前排男生用蓝色圆珠笔画的歪歪扭扭笑脸，文艺委员娟秀的字迹写着“永远做你的树洞”，班长画的简笔画小人手举横幅，“等你考上大学庆功”几个字被涂改液反复描粗，墨迹晕染得像洇开的泪痕。
三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
当我攥着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跑过青石板路，市广播站正播放着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街边冰棍箱上的棉被被掀开，白雾腾起又消散。
晚自习后，他常和同桌小平趴在锈迹斑斑的走廊栏杆上，看远处化工厂的烟囱吐出淡青色烟雾，将星空揉成模糊的光斑。
小平总说要考去南方看大海，在作文里写“要触摸一望无际的大海的月光”，而她总在草稿纸边角画着图书馆穹顶的模样，用橡皮擦反复雕琢那些想象中的罗马柱。
周末她们挤在新华书店狭窄的过道里蹭书看，冻僵的手指翻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分享最后一块硬得硌牙的水果糖，甜味在齿间化开时，书店阿姨总会敲着柜台催促：“要关门咯！”
两次高考失利的深夜如同两块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
阁楼的木窗吱呀作响，月光透过气窗在错题本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母亲端来的热姜茶在木桌上结了层油皮，楼下电视机里正播放南巡讲话，街头巷尾谈论着“下海”的热潮，隔壁王叔家的表哥己经带着行李箱南下深圳。
她数着墙上的日历，听着屋檐滴落的雨声，把撕碎的模拟卷一页页塞进铁皮饼干盒。
最后决定离开那天，乌云低垂得仿佛伸手可触。
小艺站在绿皮火车的月台等车，脚下的水泥地洇着深色的水痕。
检票口传来汽笛长鸣，尖锐的声音刺破潮湿的空气，她下意识摸了摸帆布包里未拆封的新复习资料，塑料包装在掌心泛着冷光，棱角硌得生疼。
远处站台，几个穿校服的少年笑着奔跑，书包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在风中鼓起，恍惚间竟和三年前她们冲进考场时一模一样。
列车启动时，她把发烫的脸贴在沾满水雾的车窗上，看站台的雨幕渐渐模糊成青春的剪影，而那个被雨水浸透的夏天，永远留在了潮湿的记忆深处台灯的光晕在水泥桌面上晕染出模糊的圆，小义盯着掌心里的硬笔，1987年的铜质边缘己经被摩挲得发烫。
硬币向上抛起的瞬间，他忽然想起高二物理课上老师讲的抛物线原理——此刻这枚硬币划出的弧度，是否也早己被命运的轨迹注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成了雨夹雪，冰凌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极了高考倒计时牌被撕下的脆响。
他的目光扫过墙角堆叠的复习资料：最新版的《高考必备》塑封还未拆开，错题本用红笔批注的地方己经起了毛边。
抽屉深处藏着市纺织厂的招工启事，油墨印着的"月薪80元，包食宿"字样，和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存折一起，压得抽屉底发出吱呀的***。
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阁楼里撞出回音。
可眼前又浮现出去年发榜时的场景：班主任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欲言又止的神情；父亲蹲在门槛上抽闷烟，烟灰落进沾着机油的劳保鞋；还有镜子里自己日渐凹陷的眼窝，像干涸的井。
街边的录像厅开始播放《上海滩》，供销社的柜台换上了玻璃橱窗——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会等一个执着于象牙塔的人吗？
硬币"当啷"一声落在桌面，国徽面朝上。
小义却没有伸手去看，他起身推开窗，冷风裹着雪粒扑在发烫的脸颊上。
远处纺织厂的夜班灯连成蜿蜒的光带，像一条正在苏醒的银蛇。
抽屉里的存折突然变得滚烫，那上面攒着的不仅是母亲卖鸡蛋的钱，还有一个家庭对未来的全部押注。
晨光刺破云层时，小艺把复习资料整齐码进纸箱。
未拆封的参考书最上面，他压了张便签，用小平送的钢笔写着："人生或许不止一种解法。
"楼下传来母亲做早饭的响动，铁锅与铲子碰撞的清脆声里，他背起早己收拾好的帆布包，新换的拉链头在曙光中闪了一下，如同某个未说出口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