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硬地硌着骨头,林玄蜷缩在破旧木门投下的阴影里,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冻僵的肺腑,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劣质白酒味、陈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草药苦涩气混合成的古怪气味,随着清虚子的靠近,浓烈地钻进鼻腔。
“啧…麻烦!”
清虚子又灌了一口那扁瓶子里的“高粱烧”,辛辣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
他趿拉着开胶的塑料拖鞋,踢踢踏踏地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豆芽菜”。
浑浊的老眼像探照灯,带着宿醉未醒的烦躁,却又锐利得惊人,在林玄苍白脱形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单薄得能被风刮走的身体上反复扫视。
“张铁柱!”
清虚子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死人啊?
把这小瘟神弄你那狗窝去!
别搁这儿碍眼!
看着就晦气!”
被叫做张铁柱的魁梧青年,就是那个单手提着哑铃和林玄上山的“人形凶器”。
他正挠着刺猬般的短发,闻言“哦”了一声,瓮声瓮气,动作却毫不含糊。
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像抓一个没有重量的包裹,轻松地把还在咳嗽的林玄从冰冷的地上捞了起来。
林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人己经被铁柱夹在了腋下。
浓烈的汗味混合着某种机油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一阵窒息。
铁柱的胳膊肌肉坚硬如铁,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轻…轻点…” 林玄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哀求。
铁柱脚步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臂弯里脸色惨白、咳得首翻白眼的少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力气太大。
他笨拙地“哦”了一声,试着松了点力道,动作却依旧生硬得像在搬运一台精密仪器,深怕一松手就摔碎了。
铁柱所谓的“狗窝”,是院子东侧一间低矮的瓦房。
门板歪斜,窗户糊着厚厚的、沾满油污的塑料布,光线昏暗。
推开门,一股更复杂的气味涌出:浓重的汗味、机油味、金属锈蚀味,还夹杂着一股…蛋白质燃烧后的焦糊味?
房间狭小,光线昏暗。
角落里堆着几袋看不出原色的水泥,墙边靠着几根粗壮的螺纹钢。
最显眼的,是房间中央一个用厚重钢板和废弃汽车零件焊接成的、造型狰狞的“器械”——几个巨大的滑轮组连接着粗壮的钢缆,钢缆尽头是沉重的配重块,旁边散落着各种尺寸、边缘磨损严重的哑铃和杠铃片,有些甚至能看到扭曲变形的痕迹。
一张简陋的铁架床塞在角落,上面铺着薄薄的、洗得发硬的军绿色被褥。
墙上贴着几张早己褪色卷边的健美先生海报,海报上肌肉虬结的***正对着房间中央那堆钢铁造物露出“鼓励”的笑容。
铁柱小心翼翼地把林玄放在冰冷的铁架床上,动作笨拙得像在放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你…你坐这儿。”
他指了指床板,声音依旧瓮声瓮气,但似乎努力想表达点善意,“俺…俺给你弄点热的。”
说完,他转身走到房间中央,单手抓住一个边缘磨得发亮的巨大哑铃,随意地掂了掂,那轻松的样子仿佛在摆弄一个塑料玩具。
然后他放下哑铃,蹲在一个嗡嗡作响的老旧电炉旁,熟练地拿起一个同样布满油污的搪瓷缸子,放在炉子上加热里面的东西。
林玄靠在冰冷的铁架床栏杆上,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他环顾着这个充斥着钢铁、汗水和原始力量感的诡异空间,感觉像闯进了某个地下黑拳手的训练场。
这和他想象中清修的道观,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个老道士,眼前这个怪力壮汉……这地方到底藏着什么怪物?
“给…给。”
铁柱的声音打断了林玄的胡思乱想。
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搪瓷缸子被递到面前。
缸子边缘豁了个口,里面是黑乎乎、粘稠的液体,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和奇异草药的刺鼻气味。
林玄看着那可疑的液体,胃里一阵翻腾。
他犹豫着不敢接。
“喝…喝了暖和。”
铁柱似乎看出了他的抗拒,笨拙地解释,“俺…俺自己熬的,长力气!
师父…师父有时候也喝。”
他指了指缸子,一脸真诚,那表情配上他小山般的身躯,有种诡异的反差。
林玄实在冻得受不了,也咳得快要虚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颤抖着接过缸子。
入手滚烫。
他闭着眼,屏住呼吸,小心地啜了一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苦涩、带着浓重焦糊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
他猛地呛咳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涌出,感觉整个食道都在燃烧!
“咳咳咳…呕…” 他痛苦地弯下腰,差点把刚喝下去的那点东西全吐出来。
铁柱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啊…太…太烫了?
还是…味道不好?”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清瘦的身影侧着身子挤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白色实验服,里面是同样旧得看不出原色的T恤。
他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飞快地扫视着房间,目光最终定格在林玄和那杯可疑的液体上。
“铁柱!
你又给新来的灌你那‘地狱岩浆’了?”
声音带着一丝书卷气的清冷,语速极快,像在播报数据。
他正是林玄在院子角落瞥见的那个对着空气比划的青年。
李慕白几步跨到林玄床边,动作麻利地夺过林玄手里还在冒热气的缸子,凑近闻了闻,眉头立刻嫌弃地拧成一团。
“浓度超标,焦化过度,有效成分损失百分之七十以上,还有不明沉淀物!
张铁柱同志,你这东西除了当工业清洗剂,最大的作用就是毒杀实验小白鼠!”
他毫不留情地批判着,随手把那缸子“地狱岩浆”搁在旁边的水泥袋上,仿佛那是生化废料。
铁柱被说得有些窘迫,搓着蒲扇般的大手,小声辩解:“俺…俺看师父喝了没事…”“师父那是基因链变异了!”
李慕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即从实验服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银色金属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支封装好的、泛着淡蓝色荧光的凝胶状营养剂。
他熟练地取出一支,插上一次性吸管,递给还在痛苦咳嗽的林玄。
“喏,标准军用级高热量急救营养胶。
温度适宜,成分稳定,吸收率95%以上。
虽然味道像加了糖的机油,但比你手里那玩意儿安全一万倍。”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精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林玄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支散发着科技冷光的营养胶,又看了看旁边那缸黑乎乎的“岩浆”,本能地选择了前者。
他颤抖着接过,小心地吸了一口。
一股冰凉、滑腻、带着浓烈人工甜味和矿物质味道的胶体滑入喉咙,虽然味道古怪,但至少没有那种灼烧感,一股温和的热流迅速在胃里扩散开,驱散了些许寒意,连咳嗽都稍稍平复了一些。
“谢…谢谢。”
林玄嘶哑着嗓子,声音细若蚊呐。
李慕白没回应,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专注地审视着林玄。
“初步观察:严重营养不良,心肺功能衰竭迹象明显,免疫系统接近崩溃边缘,体表多处低温冻伤…啧,你这状态能活着爬上山,也算奇迹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你叫林玄?
林氏集团那个‘病秧子’七少爷?
被流放了?”
林玄身体猛地一僵,没想到在这荒山破观里,自己的身份竟被一语道破。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铁床栏杆,指节泛白。
“别紧张,信息时代,没有秘密。”
李慕白似乎看出了他的警惕,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落霞山景区废弃前的监控数据还在本地服务器缓存里,虽然加密了,但对我而言,跟开自家门锁差不多。”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嗡嗡作响、闪烁着密密麻麻指示灯、连接着好几块旧显示屏的黑色机箱,“顺便说一句,你上山那段路,被三个隐藏摄像头拍到了。
角度很刁钻,一般人发现不了。
包括你倒在雪地里快死的样子。”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玄脚底窜上头顶,比山下的风雪更冷。
这个看似文弱的眼镜青年,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掌控感。
“行了慕白,别吓唬小孩儿了!”
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清虚子不知何时又晃悠了过来,油腻腻的旧夹克敞着怀,手里还捏着那个“高粱烧”瓶子。
他倚在门框上,半眯着眼,目光在林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李慕白身上。
“人家刚来,你就摆弄你那堆破铜烂铁吓唬人,出息!”
李慕白撇了撇嘴,没反驳,只是又推了下眼镜,镜片反射着机箱指示灯幽蓝的光。
清虚子打了个大大的酒嗝,浓郁的酒气弥漫开来。
他晃晃悠悠地走近,浑浊的老眼再次聚焦在林玄身上,那种穿透感又来了。
“小子,” 他用酒瓶口随意地点了点林玄,“甭管你以前是谁家少爷,到了这儿,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想活命,就老实点,别添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里沉默的铁柱、冷着脸的慕白,最后又落回林玄那张写满惊惧和虚弱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欢迎来到青云观,” 清虚子的声音沙哑而含混,带着宿醉的疲惫和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垃圾堆。
我是清虚子,垃圾堆的头儿。
这是张铁柱,人形起重机。”
他指了指魁梧的壮汉。
铁柱憨厚地咧嘴笑了笑。
“这是李慕白,” 他又指向眼镜青年,“一个活在数据流里的疯子。”
李慕白面无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
最后,酒瓶口对准了林玄。
“而你,林玄,” 清虚子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像错觉,“现在,是垃圾堆里最新的一件…破烂。”
破败的瓦房里,只有老旧电炉丝发出的滋滋声和服务器机箱低沉的嗡鸣在回荡。
林玄蜷缩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裹着铁柱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股机油味的旧毯子,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格格不入的“怪人”——酗酒刻薄的老道士、力大无穷的壮汉、冰冷精明的技术宅——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哪里是什么道观?
这分明就是个收容怪胎的……末日避难所。
而他,这个被家族抛弃的“病秧子”,成了这里最新的“藏品”。
前途?
一片漆黑。
希望?
渺茫得像窗外那被风雪遮蔽的星光。
唯一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活下去。
在这堆“垃圾”里,像野草一样,挣扎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