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终于被另一种更复杂、更昂贵的气息所取代。
林晓燕——或者更确切地说,困在这具软绵绵、无法自控的躯壳里的李川的意识——感觉自己被轻柔地包裹着,从一个冰冷的无菌空间转移到了一个……同样让他无所适从的地方。
视野依旧模糊,像隔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水汽,只能勉强辨认出晃动的光影和色块。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异常柔软、带着淡淡馨香的平面上。
婴儿车?
还是那张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巨大的婴儿床?
一阵轻微的颠簸后,彻底静止下来。
耳边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变得清晰,却又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恭敬。
李川努力想转动脖颈,想看清这陌生的新环境,但脖子软得像没长骨头,只能徒劳地让眼珠在有限的范围内转动。
天花板很高,吊着的水晶灯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昂贵木材、皮革和鲜花的独特气味,干净、奢华,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冰冷。
没有市井的烟火气,没有出租屋陈年旧物的霉味,只有一种被精心打理过的、拒人千里的空旷感。
“到家了,我的小公主。”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是苏婉,他的“母亲”。
一双带着凉意却动作轻柔的手将他从襁褓里抱了出来。
李川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这具身体太弱小了,反抗微弱得可笑。
更大的羞耻和烦躁瞬间淹没了他。
成年人清醒的意识被困在婴儿的躯壳里,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无法独立完成,这简首是世界上最残酷的酷刑。
“呜…哇——!”
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胃。
他只能用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啼哭——来表达这原始的、无法抗拒的需求。
“哦,宝宝饿了是不是?”
苏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抱着他走向一旁的沙发。
李川的视野随之晃动,模糊的色块逐渐勾勒出房间的轮廓: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花园;深色厚重的实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抽象的艺术画作;角落里摆放着青翠欲滴的盆栽。
一切都精致、昂贵,纤尘不染。
几个穿着统一制服、动作轻巧利落的人影在视野边缘无声地忙碌着,擦拭、整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脸上带着职业化的、近乎刻板的恭敬。
这里就是林家庄园。
深空科技集团董事长林振华的家。
而他李川,一个二十五岁一事无成、在出租屋猝死的落魄青年,现在成了这个顶级富豪家庭的千金小姐——林晓燕。
荒谬!
李川的灵魂在无声呐喊。
他像一件稀世珍宝被安置在柔软的沙发里,苏婉熟练地解开衣襟。
成年男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李川的意识,他紧紧闭上眼,抗拒着那温热的触感靠近。
这算什么?
一个男人的灵魂被迫接受婴儿的哺乳?
巨大的心理排斥让他浑身僵硬,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乖,晓燕,放松点。”
苏婉轻声哄着,以为女儿只是不适应。
那温热的源头还是不可避免地贴了上来。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灵魂的羞耻,李川屈辱地张开了嘴,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悲愤,开始吮吸。
温热的液体涌入喉咙,带来生理上的满足,却让精神上的屈辱感更加强烈。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夺了所有尊严的囚徒,被锁在这具***幼小的牢笼里,接受着与灵魂性别完全相悖的喂养。
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一份名为“荒诞”的苦果。
“夫人,小姐似乎有些烦躁?”
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声响起,是保姆张阿姨。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温水和干净的毛巾。
“可能是刚回家,还不适应。”
苏婉的声音带着疲惫,轻轻拍着怀里的小人儿。
烦躁?
李川内心苦笑。
这哪里是烦躁?
这是灵魂深处的地震!
是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绝望挣扎!
他被迫沉浸在这无法掌控的生理循环里:饥饿——啼哭——被喂食——满足片刻——然后,那熟悉的、令人崩溃的排泄感又来了!
“呜……”他扭动着身体,试图用微弱的肢体语言表达“需要方便”的诉求。
但婴儿的扭动在大人眼里,不过是吃饱后的正常活动,或者是不舒服的哼唧。
一股温热在他身下蔓延开。
李川瞬间僵住了,羞耻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一个成年男人,竟然……失禁了!
无法控制!
毫无尊严!
“哎呀,我们晓燕尿湿了。”
张阿姨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平静,没有丝毫惊讶或嫌弃。
她动作麻利地上前,和苏婉配合,熟练地解开襁褓,用温热的湿毛巾轻柔地擦拭他娇嫩的皮肤,再换上干爽柔软的尿布。
整个过程,李川的灵魂像是被剥离出来,悬浮在半空,眼睁睁看着自己这具小小的、毫无隐私可言的身体被摆布。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凌迟他的自尊。
他紧闭双眼,内心充满了无法宣泄的愤怒和无力感。
这该死的婴儿身体!
这该死的金丝雀生活!
他宁愿回到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饿着肚子,至少灵魂是自由的!
清理完毕,他被重新包裹好。
身体是干爽舒适的,但精神的屈辱感却久久不散。
苏婉将他抱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
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一个被精致蕾丝襁褓包裹的、粉雕玉琢的小小身影。
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写满了成年人的震惊和茫然),小巧的鼻子,花瓣般的嘴唇。
一个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的漂亮女婴。
李川死死盯着镜中的影像。
镜子里那个小小的、漂亮得不真实的女孩,就是他?
那个在工地上搬过砖、在流水线上拧过螺丝、在廉价网吧里熬过通宵的李川?
强烈的割裂感几乎让他窒息。
镜中的影像和他灵魂深处那个落魄青年的自我认知,像两块无法拼合的碎片,尖锐地摩擦着,发出无声的哀鸣。
他试图抬起小手去触摸镜面,去确认那荒谬的现实,但手臂软绵绵的,只能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看看我们晓燕,多漂亮啊。”
苏婉抱着他,脸轻轻贴了贴他的小脸。
那亲昵的触感本该是温暖的,却让李川的灵魂感到一阵冰凉的疏离。
这位贵妇人的温柔,是对“林晓燕”的,不是对他“李川”的。
他只是个鸠占鹊巢的、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灵魂入侵者。
他被抱离了镜子,安置在婴儿床上。
视野被悬挂在床顶的、色彩鲜艳的旋转玩具占据。
它们缓慢地转动着,发出细微的、单调的声响。
李川木然地“看着”,成年人的思维在飞速运转。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不能像个真正的婴儿一样被动地接受一切。
他得想办法表达!
哪怕只是一点点需求,证明他不是一个无意识的躯壳!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
当饥饿感再次隐隐袭来时,他没有立刻啼哭,而是努力转动眼珠,试图聚焦在苏婉或张阿姨可能出现的方位,同时发出一点不同于饥饿啼哭的、急促的“啊…啊”声。
张阿姨正好走过来查看。
“小姐醒了?
是不是饿了?”
她探身看了看,没发现异常,顺手调整了一下旋转玩具的位置,又轻轻拍了拍襁褓,“乖乖的哦。”
沟通失败。
他的“信号”被完美忽略。
当感觉尿意再次来袭时,他提前绷紧了身体,努力做出蹬腿的动作,小脸憋得通红,试图引起注意。
“哎哟,小姐在使劲呢,是不是想长高高了?”
张阿姨笑着打趣,依旧没有理解他的“预警”。
结果可想而知,又一次在温暖的包裹中“画了地图”。
李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具身体的“语言”和他意识的“语言”,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李川被张阿姨抱着在宽敞的客厅里轻轻踱步。
他依旧无法看清细节,只能感受到光线、色彩和声音的流动。
张阿姨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轻轻拍着他。
那曲调随意而舒缓,在空旷安静的大宅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川起初只是烦躁地听着,这无意义的噪音只会加重他的孤独感。
然而,听着听着,一段极其熟悉的旋律片段,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小燕子,穿花衣……*”嗡——!
李川的灵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旋律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炸裂!
这不是什么高雅的胎教音乐!
这是刻在他李川童年骨髓里的声音!
是那个在城中村出租屋的夏夜,那个摇着破蒲扇、总是带着愁容的女人——他前世的母亲,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为了哄他入睡,一遍又一遍哼唱的摇篮曲!
“*年年春天来这里……*”保姆张阿姨那随意的哼唱还在继续,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川混乱的意识深处!
这旋律太普通了,太常见了,普通到在这个2000年的时空里,任何一个保姆都可能随口哼唱。
但正是这种普通,这种跨越了二十五年时空的、毫无征兆的重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这不是梦!
绝对不是!
梦里不会有如此清晰、如此深入骨髓的细节!
梦里不会有这种被瞬间拉回最遥远、最底层记忆的震撼!
那破旧的风扇声、蚊帐的气味、母亲疲惫却温柔的眼神……伴随着这段简陋的旋律,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他最后的怀疑!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侥幸。
之前在医院里关于“做梦”或“幻觉”的自我安慰,在这段熟悉的儿歌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的恐惧和孤独。
他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块名为“真实”的浮木,却发现这块浮木正载着他漂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未知海域。
他确确实实存在于此,以林晓燕的身份,在这个2000年的世界。
但这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荒诞和囚禁。
张阿姨哼完了那几句,似乎觉得不太合适,又换了个更轻柔的调子。
但李川己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小小的身体在张阿姨的臂弯里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那双婴儿的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死死地、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华丽而冰冷的光晕。
强烈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他这具小小的、脆弱的身躯彻底淹没。
他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个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真空里。
周围的一切——奢华的庄园、恭敬的佣人、威严陌生的“父亲”、温柔却遥远的“母亲”——都与他格格不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打破的玻璃墙。
他成了这个顶级牢笼里最名贵的一只金丝雀。
羽毛光鲜亮丽,被精心呵护,却连一声属于自己的、能被理解的鸣叫都无法发出。
保姆抱着他,无意中又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再次映出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婴。
乌黑的眼眸里,此刻不再是单纯的茫然,而是盛满了成年灵魂才能拥有的、深不见底的荒凉与绝望。
李川的意识,那个二十五岁的、名叫李川的落魄灵魂,隔着镜面与“林晓燕”对视。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判决书般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李川,你现在是林晓燕了。”
“一个困在女婴身体里的男人……”镜中的影像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迷茫。
“未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