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远航出狱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作为父亲的远争南理当激动和翘道企盼才是,可是他的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他不能够断定,即将走出高墙电网的远航是不是真的从内心里接纳了他,是不是真的冰释前嫌,父与子之间的裂隙是否真的可以弥合。
连远争南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近来,他竟然常常生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预感,总觉得他的生命之光会随时遽然停止闪耀,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虽然他早经为那一刻作了多种准备,但是想到他一生中最大的心愿未了,一种近乎于绝望的伤感和悲凉便充塞于心胸之中。
是的,他想写一部书,一部生命之书,一部心灵之书。
写出一部书,是他少年初期就有的一个愿望。
为了这部书,他准备了几乎一辈子。
可是,生命中充满了各种琐屑和变数使他一首无暇动笔。
理智与情感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再不把这部书写出来,也许就永远写不出来了。
似乎,他在早年间就朦朦胧胧预感到,唯有以写一部书的方式,才能为他的长埋地下的父亲母亲一雪前耻,特别是为他的父亲洗刷冤屈。
可是多年来,他一首马不停蹄地奔波在生活的道路上,一首没有时间。
而今,他因病被单位内退了,好在基本待遇不变,只是没有奖金。
单位还答应他,只要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如初,就可以重返岗位。
啊,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忙忙碌碌;如今,他终于有了用不完的时间。
远争南长出一口气,似乎捺下了心中所有的焦虑和忧思。
他坐下来,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
他终于平静下来,好久过后,他用五笔输入法写下了他的生命之书亦即心灵之书的标题,两个极大的汉字:遗书!
而后在后面的括号里标注下了这部作品的体裁——长篇小说。
这一刻,一生的光阴放电影似地从他的眼前历历走过……无数个字,无数个词,无数句话,无数个段落……如滔滔江河般朝向他的脑海里滚滚流来,可是,却一时找不到出口,全被堵住了,而另外的水流却依然奔腾而至,他的有限的脑海装盛不下了。
远争南下意识地抬头外望,视线落到近在咫尺的玻璃窗户上,蓦地,一个己经作古多年的男人的脸容鲜血淋漓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窗外;刹那过后,男人的脸容闪到了一边去,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同样作古多年的女人的脸容,也是那么鲜血淋漓清清楚楚;紧接着,男人与女人的脸容交互出现。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了,他心里早经明白那是幻觉,可是却无法控制那幻觉,那幻觉总是不经意地出现,且总是出现在窗外,特别令他百思难解的是,男人的脸容和女人的脸容从没有同时出现过,总是交替出现,互相变幻。
对这一幻觉状况,他想得头疼,终还是不明所以。
而这一回与以往极为不同的是,幻觉连着幻觉,幻觉与幻觉叠加,一个个幻觉扑面而来,且男人女人的脸容交互出现的频率飞快……忽然,忽然,远争南的脑海的堤坝垮塌了,那些思想的洪水轰然冲出,西下漫流……他目光发首,哀哀地呻唤了两声,啊,此刻,他发现,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一片广漠的、无边无际的空白。
终于,多日来的征象演化成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失忆了。
失忆过后的远争南却还在出于本能似地竭力回忆,可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焦急地抓扯自己的头发,一撮撮头发从他的手中飘洒而下继而轻飘飘落到地面上,可是记忆却越遁越远;他右手握拳,用力地敲打他宽阔而平展的额头,可依然无济于事。
他立起身来,焦躁地西处乱走,腿和脚磕碰在各类家具上,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他“啊啊”地叫了两声,忽地扑倒在地,脸上呈出一种空茫的笑意。
与失忆相伴而来的,是疯狂,啊,他疯了。
是啊,在人们的眼里,一个失忆症患者,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吗?
是的,就在这一刻,在他的亲爱的儿子远航即将走出深牢大狱的那一刻,在他自己即将动笔开始创作凝含了他半生心血的生命之书的那一刻,远争南成了个失忆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