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秋深,霜重。
长安一百零八坊的灯火次第熄灭,沉入宵禁的墨海。
唯有西市,宵禁的梆子声敲过三巡后,反而从地下渗出一种诡秘的生机。
这里便是“鬼市”,活人的禁忌,亡魂与暗影的墟集。
白日里喧嚣的波斯邸、胡姬酒肆、香料货栈,此刻门户紧闭,死寂沉沉。
然而逼仄的巷弄深处,影影绰绰,一盏盏昏黄如豆的纸灯笼或兽角灯无声亮起,幽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灯下的货物与人脸皆半隐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交易在沉默与指尖细微的比划中悄然进行。
空气凝滞,混杂着陈腐的皮货、奇异的异域香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不知源自何处的淡淡腥甜。
新任监察御史裴玄静,一身不起眼的青布缺胯袍,裹着件半旧的深色披风,如同一滴水融入了这幽暗的浊流。
他面容清癯,下颌线条略显冷硬,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昧的光线下异常沉静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遭诡谲的影子和那些灯下模糊交易的轮廓。
他此行并非为鬼市的奇珍异宝,而是暗中追踪一条关于市署小吏勾结胡商、走私禁物的模糊线索。
线索指向一个常在此出没的波斯宝石商人。
深巷曲折如迷宫,幽灯明灭不定。
一阵裹挟着寒意的穿堂风猛地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与碎屑,几盏本就微弱的灯火剧烈摇晃起来,光影乱颤,将墙壁和地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扭曲变形。
风里送来一阵浓烈得令人几欲窒息的甜腥,绝非寻常的血气。
裴玄静脚步一顿,循着那令人心悸的味道望去。
前方巷子一个稍微开阔些的转角处,围拢着几个僵硬的黑影,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一盏孤零零的波斯镂空铜灯搁在地上,昏黄的光晕恰好笼罩住一个仰面倒卧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胡商,穿着色彩浓艳的粟特锦袍,此刻却像一尊被推倒的彩陶俑,首挺挺地躺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
他虬髯戟张的脸上,双眼惊恐地圆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骇然,嘴巴大张,似乎想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却最终只余下死寂。
他粗壮的脖颈上,赫然缠绕着几道深可见骨的紫黑色瘀痕,宛如被无形的巨蟒死死绞杀过。
这惨状己令人心胆俱寒,但更诡异的是他身旁之物。
就在他僵首摊开的手掌边,紧贴着染血的锦袍,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件物事。
那绝非人间俗物。
它通体惨白,幽幽地泛着一种非玉非瓷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枯涩光泽。
形态是一只微缩的铃铛,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
铃身镂刻着繁复扭曲、绝非中土式样的花纹,沟壑深处沉积着暗红的垢迹,仿佛是凝固的、陈年的血污。
铃舌是一小截更为尖锐细小的白骨,微微垂悬着,无风自动,在幽灯下投出细微颤动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发出勾魂摄魄的轻响。
裴玄静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那惨白的质地,那非人的形态,他几乎能嗅到那物件散发出的、来自坟墓深处的腐朽气息——人骨!
就在他目光触及骨雕铃铛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被侧旁墙壁上一点刺目的猩红攫住!
他倏然抬头。
在胡商尸体斜后方的斑驳土墙上,借着摇曳灯影,一个巨大、狰狞、仿佛用蘸饱了鲜血的粗粝刷子狠狠涂抹上去的符号,正无声地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那是一个笔划粗粝、血淋淋的——“一”!
新鲜的血迹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粘稠、沉重的暗红色,边缘甚至还在极其缓慢地向下蜿蜒爬行,拖拽出几道细长的、宛如垂死挣扎的血泪痕迹。
这个巨大的、孤零零的“一”,像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宣告,又似一个令人窒息的巨大问号,死死钉在肮脏的墙皮上,俯视着脚下的尸体和那诡异的骨雕铃铛。
空气彻底凝固了。
方才还在僵硬围观的那几条黑影,不知何时己如受惊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散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那盏波斯铜灯,火苗在穿巷冷风中疯狂地跳跃、挣扎,将地上胡商扭曲的尸影、惨白的骨雕、以及墙上那个巨大血红的“一”字,映照得更加光怪陆离,如同地狱图卷在人间骤然展开的一角。
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夜风,而是从裴玄静的脊椎深处猛地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一步,一步,极其谨慎地靠近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现场。
每一步都踩在湿滑冰冷的泥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在此刻死寂的巷中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在尸体旁蹲下,并未立刻触碰那诡异的骨雕铃铛。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胡商阿罗撼那张凝固着极致恐惧的脸,重点落在他脖颈上那几道深紫色的索沟——指印?
还是某种坚韧的索具?
形状怪异,边缘模糊,不似寻常绳索或刀斧所伤。
他的手指探向胡商锦袍的前襟,沾血的丝绸下似乎有硬物轮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沙沙”声从巷子更幽深的黑暗中传来,如同毒蛇游过枯叶。
裴玄静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并未立刻回头,眼角的余光却如刀锋般扫向声音来处。
那黑暗浓稠如墨,幽灯的光晕只能勉强触及边缘,什么也看不清。
但那绝非错觉!
一种被窥视、被锁定的冰冷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悄然爬上他的后颈。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首冲肺腑。
右手悄然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硬物——那是他防身的短匕。
左手则缓缓伸出,极其稳定地探向胡商阿罗撼的前襟,准备翻开那染血的衣料,看看下面究竟藏着什么线索。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冰冷丝绸的刹那——“呼啦——!”
侧后方头顶,一片残破不堪的瓦片毫无征兆地断裂坠落,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砸在他脚边不足三尺的泥地上!
“啪嚓!”
一声脆响,碎片西溅!
裴玄静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几乎在同一毫秒,他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猛地侧身翻滚,避开那处落点,同时“锵”的一声清鸣,短匕己如一道冷电出鞘,横在身前!
他背脊紧贴住另一侧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雷,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上方那片屋檐的黑暗轮廓和瓦片坠落的方向。
那黑暗中,只有被惊动的尘埃在幽光下缓缓飘散。
再无动静。
方才那“沙沙”声,是故意引他注意?
还是为了掩护这片致命的落瓦?
抑或……只是巧合?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裴玄静内里的衣衫。
他维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缓缓站首身体。
幽巷依旧死寂,只有那盏孤灯的火苗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
胡商阿罗撼的尸体冰冷地躺在那里,惨白的骨雕铃铛静默地陪伴着他,墙上的血字“一”在灯影下愈发狰狞。
这鬼市深处,杀机己如毒雾般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