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暖站在昌江边上,手里捏着省考录取通知书,纸角已经被她折成了小船。
江水打着旋儿,纸船在水面上晃了晃,沉了下去。
手机突然震动,闺蜜发来尖叫语音:"暖暖!你考编上岸的岗位是民政局下属单位?"苏暖暖盯着通知书上青山殡仪馆的公章,想起面试时馆长的话:"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非遗传承人。
"当时她还以为是要修复古窑址,直到此刻站在殡仪馆行政楼前,才惊觉琉璃瓦上蹲着的不是祥兽,是衔着骨灰坛的镇墓獬豸。
"死人的东西才最讲究传承。
"母亲边用柚子叶拍打她后背边念叨,"当年你太姥姥的陪葬瓷枕,还是我亲手画的缠枝莲..."绕过堆满花圈的走廊,人事科刘科长正在往保温杯里泡胖大海:"小苏啊,王师傅在后山等你。
"她递来的工作证带子泛着香灰味,"咱们馆的文创产品,就指望你们年轻人了。
"蝉鸣声突然被《酒醉的蝴蝶》的旋律切断。
后山坟茔间,穿工装裤的老头正对着墓碑跳广场舞,收音机摆在"仙界别墅"骨灰盒上震动。
他转身露出缺了门牙的笑:"新来的?这是付费祭扫服务,加五十能看鬼步舞。
"苏暖暖蹲下细看那款滞销骨灰盒,青花云纹间印着早登极乐的描金楷书,貔貅图案被磨得像个哈巴狗。
突然想起毕业论文里引用的《陶雅》:"青花一色,见深见浅,一瓶一钵,迥然殊途。
""这是给三车间李主任预留的。
"王师傅踹了脚骨灰盒,"他非说死了要住海景房,可咱景德镇最近的火化炉都是LOFT结构。
"他掀开盒盖,里面竟装着半包庐山云雾。
回陈列室的路上撞见网红直播团队,穿汉服的女孩正对着镜头展示孟婆汤:"家人们看这个青瓷碗,现在下单送往生咒贴纸..."突然把苏暖暖拽进镜头:"这位是我们非遗传承人苏老师,让她讲讲骨灰盒上的元青花!"弹幕炸成烟花:美女能定制妲己主题骨灰罐吗?烧给渣男的火化炉有推荐吗?上链接!要那个印着家和万事兴的!苏暖暖对着展示柜玻璃整理头发,突然看清里面那排青花瓷骨灰罐——她导师耗时三年复刻的元青花缠枝纹,正顶着彼岸花开的烫金隶书,在射灯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下班时烧窑的张师傅拦住她,围裙上沾着可疑白粉:"骨灰瓷知道不?得掺往生者牙齿..."见苏暖暖后退,他大笑出声,"这是刚给食堂磨的藕粉!"手机突然跳出某宝推送:爆款青花骨灰盒!非遗大师监制!详情页里,苏暖暖清晨拍给馆长审阅的设计图,赫然标着苏暖暖手作典藏款。
暮色中的烟囱吐出青灰色烟圈,恍惚化作梅瓶的玉壶春颈。
母亲来电在寂静中炸响:"暖暖,刘阿姨说要给你介绍对象,民政局下属单位的..."远处王师傅的收音机切到《荷塘月色》,盖住了苏暖暖喉间的哽咽。
昌江的水汽在八月的清晨凝结成一层薄雾,笼罩着青山殡仪馆的后山。
苏暖暖踩着露水,穿过一排排墓碑,来到位于地下室的阴间设计部。
这是馆长特地为她开设的办公室,说是要让非遗传承与殡葬文化碰撞出新的火花。
推开厚重的铁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墙角堆满了积灰的设计稿和半成品骨灰盒,墙上贴着泛黄的优秀员工奖状,落款日期还停留在1998年。
办公桌上放着一份订单,苏暖暖拿起来细看,是位溺亡大学生的家属要求定制《王者荣耀》主题骨灰罐。
"小苏啊,这个订单你得好好做。
"刘科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死者家属说了,要让他儿子在阴间也能继续打游戏。
"苏暖暖点点头,翻开订单附带的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笑容腼腆,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王者荣耀》的胜利界面。
她拿起铅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勾勒设计图。
"叮咚——"手机突然响起,是闺蜜发来的消息:暖暖,你设计的那个青花骨灰盒上热搜了!大家都在说你是阴间设计师!苏暖暖苦笑,继续专注于手中的设计。
她决定将骨灰罐设计成游戏中的复活甲造型,罐身绘以青花云纹,罐盖上刻着Victory的字样。
然而,在碑文刻字环节,她遇到了难题。
"这个Victory得用篆书刻才够古雅。
"王师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他那台老式收音机,"不过篆书刻在骨灰罐上,会不会显得太严肃了?"苏暖暖正要回答,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她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书架,书架却轰然倒塌,露出一扇暗门。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密室。
"这是什么地方?"苏暖暖惊讶地问。
王师傅挠了挠头:"哦,这是文革时期留下的青花瓷棺存放处。
当年破四旧,很多古董都被藏在这里了。
"苏暖暖走进密室,眼前是一排排精美的青花瓷棺,棺身上绘着各种吉祥图案,棺盖上刻着古老的铭文。
她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瓷棺的工艺极为精湛,釉色莹润,纹饰细腻。
"这些瓷棺可以修复吗?"苏暖暖问。
王师傅摇摇头:"修复是没问题,但是得找到当年的匠人后裔才行。
听说他们现在都在景德镇的陶瓷厂工作。
"苏暖暖点点头,心中暗自决定要找到这些匠人后裔,修复这些珍贵的青花瓷棺。
她回到办公室,继续完成《王者荣耀》主题骨灰罐的设计。
最终,她决定用隶书刻写Victory,既保留了古雅,又不失现代感。
下班时,苏暖暖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苏小姐,听说您在寻找青花瓷棺的匠人后裔,我可以帮您。
苏暖暖回拨过去,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她收起手机,走出殡仪馆的大门。
暮色中的烟囱依旧吐出青灰色的烟圈,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古老与新生。
景德镇的清晨笼罩在薄雾中,苏暖暖站在德兴陶瓷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捏紧了手中的纸条——景德镇东郊,德兴陶瓷厂,找老周。
这是那个神秘短信发来的地址。
厂区里堆满破碎的瓷片,几个工人蹲在露天的泥坯堆旁修坯,泥浆在他们指缝间流淌,空气中浮着细密的瓷土粉尘。
苏暖暖踩着青石板路走到厂房后的小屋前,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
“周师傅?”她叩了叩门。
“进来。”
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
推开门,六十多岁的老周正弓着背伏在木案前,手里的刻刀在一块青花瓷片上雕琢牡丹纹。
墙上挂满泛黄的老照片,最显眼的那张里,十几个穿灰布褂的男人站在成排的青花瓷棺前,瓷棺上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我是青山殡仪馆的苏暖暖,想请教青花瓷棺的修复。”
她递过手机里的照片。
老周的手突然一颤,刻刀在瓷片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照片里那批藏在殡仪馆地下室的瓷棺:“这些东西……居然还在?”“您知道它们?”苏暖暖敏锐地捕捉到老人颤抖的尾音。
老周起身从木柜深处抽出一本相册,枯瘦的手指抚过一张集体照:“这是我父亲周秉,当年景德镇最后一批会烧瓷棺的匠人。”
照片里戴圆框眼镜的男人站在瓷棺旁,棺盖上的双鱼纹在黑白影像里依然栩栩如生,“六六年破四旧,他们连夜把没烧完的瓷棺藏进防空洞,没想到最后是藏在殡仪馆……”苏暖暖注意到老人布满裂口的指尖沾着靛蓝釉料,突然想起什么:“您还在烧制青花瓷?”老周苦笑着推开后窗,晨光泄进来照亮角落里蒙尘的柴窑。
窑口结着蛛网,窑膛里散落着几块焦黑的试片:“早没人要这些老物件了。
现在都是电窑烧骨灰盒,三天出一窑,谁耐烦守着柴窑看火候?”“我想修复那些瓷棺。”
苏暖暖从帆布包掏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件瓷棺的裂纹走向,“您看,这件棺盖缺了莲花钮,这件棺身的缠枝纹断在第三道回环……”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泛青的脸涨得通红。
他抖着手从抽屉摸出药瓶,咽下两片药才缓过气:“修复?你知道烧一尊瓷棺要多麻烦?光是配釉就要七十二道工序,现在的化工釉料根本出不来那种‘雨过天青’的成色。”
“所以需要您帮忙。”
苏暖暖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上面是她根据古籍记载复原的釉料配方,“这是我在省图书馆查到的‘青花蓝’古法配方,但实际调配总是差些火候。”
老人混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手指划过配方里的“浙西钴矿”几个字:“这种矿石八十年代就禁采了,现在……”他转身从床底拖出个陶瓮,掀开草盖竟是半瓮靛蓝矿石,“当年我偷藏的最后一点矿料。”
接下来的十天,苏暖暖吃住都在陶瓷厂。
老周教她如何用石碾将钴矿碾成齑粉,如何用陈年柿漆调配釉水。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窑口时,他们守着窑火添松柴;午夜星斗满天时,就着煤油灯在瓷胎上勾线打样。
“手要稳,心要静。”
老周握着苏暖暖的手在素胎上勾出第一笔缠枝纹,松烟墨混着釉料在瓷面晕开,“你爷爷苏墨林当年是刻碑圣手,没想到隔代传到你身上。”
苏暖暖笔尖一颤:“您认识我爷爷?”“何止认识。”
老人从箱底翻出本旧工作手册,泛黄的纸页里夹着张收据:1965年3月,青山殡仪馆向周氏瓷坊订购青花瓷棺十二件,经手人苏墨林。
“你爷爷来景德镇监工三个月,我们同吃同住。
他说殡仪馆要办成‘人生最后的美术馆’,可惜……”话未说完,老周突然栽倒在釉料缸旁。
送医路上,他攥着苏暖暖的手不肯松:“东郊老宅……阁楼樟木箱……”话没说完就陷入昏迷。
急救室的灯亮到后半夜。
苏暖暖翻开老人塞给她的钥匙,背面刻着“周宅·1963”。
当她循址找到那栋爬满紫藤的老宅时,斜阳正把门楣上“瓷魂永驻”的匾额染成血色。
阁楼樟木箱里静静躺着十二卷泛黄的《瓷棺烧造秘要》,箱底压着封信,火漆印上是褪色的双鱼纹。
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见信如晤。
若后人得见此箱,当知当年十二瓷棺另有隐情。
青山殡仪馆地宫第三室,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