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州的暮色,并非寻常日落余晖,而是一种恒久、粘稠、仿佛凝固了光阴本身的昏黄。
自千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断时之战”后,这片土地便被剥夺了日升月落的权利,永远沉浸在这无尽的黄昏之中。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锐气,变得迟缓而沉重,压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头。
边境小镇“落时镇”,忘川客栈。
少年林隐正低头擦拭着蒙尘的柜台,动作麻利而熟练。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身形略显单薄,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的右手腕上,缠绕着一道与众不同的时痕——并非寻常人那般或明或暗的金色、银色,而是一抹深邃、纯粹的黑色,如同永夜州的天空,不见底,不反光。
他总是习惯性地将右手的袖口拉低几分,遮掩那异样的标记。
客栈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面色疲惫的旅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麦酒的酸味和旅途的风尘。
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呷了口浑浊的酒液,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亘古不变的昏黄,低声嘟囔:“算算日子,西十九年……又快到了吧?
那该死的裂隙……”他的话音未落,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变悄然降临。
并非巨响,也非震动。
是时间本身,开始紊乱。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光线在空中诡异地扭曲、折射,烛火的跳动被无限拉长,又猛地收缩。
客栈内客人的动作,前一刻还流畅自然,下一瞬却如同提线木偶般卡顿、迟滞,甚至出现短暂的停顿。
桌椅、杯盏的边缘开始泛起灰败的色泽,仿佛被无形的岁月瞬间侵蚀。
“时……时蚀!”
有人惊恐地叫出声,声音在扭曲的空气中变形,带着颤抖的尾音。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客人们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代表着生命刻度的时痕,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模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取着光泽与生机。
“快跑!
是时渊裂隙的前兆!”
“我的时痕……它在消失!”
混乱中,尖叫、哭喊、桌椅翻倒声混杂在一起。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门口,却发现身体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时间流速的紊乱,让空间感也变得不可靠。
唯有林隐,站在原地,心脏莫名地悸动。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烙印被再次触动。
他看向自己右手腕那道漆黑的时痕,它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散发出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光。
就在这时,客栈老板那年仅七岁的小女儿玲儿,被混乱的人群推搡着,踉跄着扑向一根即将因时蚀而朽坏断裂的房梁。
那房梁剥落着灰败的木屑,正以一种被加速了千百倍的腐朽速度砸落下来!
“玲儿!”
林隐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
然而,紊乱的时间流成了最遥远的距离。
他的动作在自己感觉中迅捷如风,但在外界看来,却慢得如同画卷上的定格。
他眼睁睁看着那朽坏的房梁带着死亡的气息,砸向玲儿小小的身躯……不!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与不甘从林隐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视野猛地一黑,随即是天旋地转的眩晕。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河流奔腾般的轰鸣,又似无数沙粒倾泻的簌簌声。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依然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但……周围的一切都回到了几息之前!
客栈内依旧混乱,但那根致命的房梁还悬在上方,尚未完全断裂。
玲儿刚刚被人群推搡,正要失去平衡。
邻桌那个抱怨的老者,刚刚放下酒杯,嘴唇微张,似乎正要说出那句关于“裂隙”的话。
时间……倒流了?
林隐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腕,那道黑色时痕此刻正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一个极其黯淡、却又无比清晰的图腾——一个正在倒转的、小巧的青铜沙漏!
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刚才离玲儿最近的一个惊慌逃窜的旅人,他手腕上原本还算明亮的金色时痕,骤然黯淡了一大截,仿佛被凭空夺走了数年的光阴。
来不及细想这诡异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求生的本能与保护玲儿的意念压倒了一切。
这一次,林隐没有丝毫犹豫,趁着时间尚未完全紊乱到刚才那般地步,他猛地扑上前,一把将玲儿紧紧抱在怀里,险之又险地滚到了一旁!
轰隆!
几乎就在同时,那根朽坏的房梁彻底断裂,重重砸在他们刚才所处的位置,地面碎石飞溅。
抱着怀中惊魂未定、放声大哭的玲儿,林隐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腕上那己经恢复如常、仅剩一片漆黑的时痕,以及那个悄然隐去的倒转沙漏图腾,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攫住了他。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似乎……拥有某种扭转时间的能力。
但代价,是他人正在流逝的生命刻度。
而在落时镇最高的一座塔楼顶端,一个身着月白长袍、气质出尘的青年男子,正凭栏而立。
他拥有一双仿佛能洞悉光阴流转的深邃眼眸,此刻正微微眯起,望向忘川客栈的方向。
“时蚀提前爆发……是时渊的扰动加剧了么?”
他轻声自语,随即目光一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不……不对,刚才那里,出现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逆流’。”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精准地落在了客栈内抱着女孩、一脸茫然的少年身上,特别是他那被袖口半遮半掩的右手腕。
“纯粹的黑色时痕……天生的‘逆时回廊’体质?
有趣,真是有趣。”
青年男子名为苏昼,乃是奉“观星阁”之命前来观测永夜州异动的‘观时者’。
他轻轻拂过自己手腕上那道散发着柔和银光的时痕,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与期待。
“初代守护者遗留的‘碎片’……看来,这盘名为‘宿命’的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颗意想不到的棋子。”
永夜州的无尽暮色中,一场席卷九寰大陆的风暴,正以一个边境客栈小二的意外觉醒为起点,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那潜藏在时渊深处的秘密,以及各方势力的觊觎,即将围绕着这个名为林隐的少年,掀起滔天巨浪。
怀中的玲儿仍在瑟瑟发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啜泣着。
林隐僵硬地抱着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被他“借”走光阴的旅人。
那是个面容普通的汉子,此刻正瘫软在墙角,脸上带着一种生命力被抽空的灰败,他手腕上原本还算饱满的金色时痕,此刻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快要熄灭。
一种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攫住了林隐。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个陌生人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无形的、负面的连接——一种掠夺与亏欠的连接。
那不是错觉,他确实是以牺牲他人生命刻度为代价,换取了回溯时间、拯救玲儿的机会。
“我……做了什么?”
林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右手腕的黑色时痕恢复了沉寂,但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烙印般挥之不去。
客栈内的混乱并未因房梁的倒塌而停止。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歇斯底里的恐慌。
因为外面的世界,正以更恐怖的方式宣告着时间的崩坏。
透过破损的窗户和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落时镇的街道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灾难。
坚硬的青石板路面如同经历了千百年风化,迅速龟裂、粉碎,化作细密的尘埃。
一些房屋的墙体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剥落、腐朽,露出内部早己腐朽不堪的木料。
更诡异的是,街上奔逃的人群,有的身形在模糊中急剧衰老,皱纹蔓延,头发花白;有的则反向回溯,瞬间变回孩童甚至婴儿的模样,啼哭声在混乱中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在这里彻底失去了秩序。
加速、减速、停滞、甚至倒流,如同一个醉汉胡乱拨弄着九寰大陆的脉搏。
“时渊……时渊真的要来了!”
有人绝望地嘶吼,“快离开落时镇!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客栈内残存的人们再次涌向门口,但外面的景象让他们迟疑、恐惧。
林隐抱着玲儿,也踉跄着站起身,心中一片茫然。
他想救更多的人,但一想到那掠夺他人时痕的代价,一种巨大的罪恶感便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能做什么?
每一次善举,都可能意味着对另一个无辜者的剥夺。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穿过扭曲的光线和混乱的人群,平静地走进了忘川客栈。
来者是个青年,身着月白长袍,纤尘不染,与周围的破败和恐慌格格不入。
他面容俊朗,气质出尘,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诡异的时间乱流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步伐从容,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尚未完全崩坏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惊慌失措的面孔,径首落在了林隐身上,以及他怀中的玲儿,和他那只紧握着、试图再次隐藏起黑色时痕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