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初三，大家慢慢没心思踢球了。在杨柳出生的小城镇，最普遍的教学方式是将学生的生活压缩到只够反复练习考试题型——以便大家最终能够通过一场考试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
小飞在那段时间里遇上了麻烦。班里同学不断向他请教问题，实在太占用他个人的学习时间。于是小飞无奈地宣布，不再接受任何请教，请大家有问题问老师。
一直名列前茅的小飞并不了解，一些成绩差到被放弃的同学在老师那里所获得的只有人格的侮辱。某些老师草率的教学方式使得这些同学难以理解知识，而由于不理解知识而导致的较差成绩又让他们不得不承受老师的怒火，他们的困惑更加得不到解答。
在这些学生所陷入的矛盾困境之中，小飞甚至是他们唯一能够得到正确知识、取得进步的希望。所以，小飞对「唯一希望」一职的坚决卸任***到了几个同学。他们趁小飞立在走廊窗边散心时，一脚踹到了小飞的腿上。当时小飞的脚尖正卡在暖气片缝隙里，腿被冷不防重重踢了一下，直接导致了脚踝粉碎性骨折。
在上课铃打响后十几分钟，小飞才拖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剧痛而又不听使唤的右脚，一瘸一拐地走完那条长长的走廊，回到教室，准备走到他的座位上。他每一步都是左脚重重地跺在地上，嘴里不禁发出几声嘶哈。一位同学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娘，说装什么装，不知道小点声啊，大家听课呢。
那时候距离中考体育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小飞无论如何都只能丢掉体育考试的整整20分——可能也正是某些学生出于扭曲而无处发泄的嫉妒所希望看到的。
小于非常难过，但他没有什么其他帮得上小飞的。他只能每天早上站在教学楼门口，每天晚上站在小飞班级门口，等到小飞，卸下他的拐杖拎在手里，再背着他上楼下楼。坐了小飞那么多次自行车，杨柳也想要帮一帮小飞，可是杨柳背不动小飞，就帮他们俩拎一拎拐杖和书包。
小于很精瘦，小飞很高。被小于背着走在那条他被生生踢碎脚踝的长长的走廊里，小飞嘻嘻哈哈地对小于说：「如果换过来是你骨折就好了，我背你肯定要轻松很多。」小于的双手托着小飞的两条腿，也嘻嘻哈哈地用下巴指一指杨柳：「如果是她骨折就更好了，咱俩都能背动她，还能轮个班。」杨柳说：「为什么非要有个骨折，难道咱们就该骨折吗？」小于和小飞都不说话了。
直到毕业，小于都没有把足球再带来学校过，他怕小飞看见难受。
但小于还是到学校操场上踢了两次球。其中第二次，他从背后滑铲了踢小飞的那个人，被那人的狐朋狗友们骂了一顿轰走了。他挺骄傲，可杨柳说这叫成心添乱。「你不怕他们报复你，就不怕他们报复小飞吗？」小于听完就也不再去操场了。
体育考试的20分和这些事都还不足以拖累小飞。他还是考上了他们市最好的高中，而且就在杨柳的隔壁班。但这次换过来是小于遇上麻烦了。他跟那所高中差了1分，又因为太过自信没有填报其他高中的志愿，滑了档。
「小飞，这件事咱们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吗？」杨柳问。
小于的淳朴善良的，几乎盲目地相信读书读下去就会有出路的父母，没有任由他因为一分之差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是努力动用关系，把他暂时塞进了本市一所升学率不高的高中就读。小于不止一次和杨柳表达过他的迷茫。在这所高中里，事情又和他们的初中不同。老师耐心负责，可年轻人们会嘲笑甚至殴打渴望进步的年轻人。
趁着午休，小飞骑着自行车带杨柳去了一趟小于的学校。
杨柳说：「小飞，你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是啥时候。」
小飞说：「我不记得是啥时候，但我记得我说过凭你的面子请不动我。」
杨柳说：「今天请动了。」
小飞说：「今天是小于想见你。」
小飞教杨柳，脱下校服上衣系在腰间，大摇大摆就能进小于的校园，他们这儿学生都这样。
阳光照在印刷品上蒸腾出的油墨味道淡淡地充斥着整间教室，那大概是刚开学发课本的时候。两个人看到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趴在一摞新发的课本上把脸完全蒙在臂弯里。小飞立在门口遥遥地清了清嗓，小于抬了头，慢慢地安静地笑起来，向着教室门口走出去。
「有一个办法，」小于穿着板板正正的校服，走在走廊里，对把上衣系在腰间的杨柳和一只手把校服甩得飞起的小飞说，「就是参加一个月之后的插班考试，如果成绩优异，可以去你们高中做插班生。当然学籍还在这边，不过在哪儿不是高考呢？」
「兄弟，别的我俩什么都帮不了你，要说考试复习的话，你就瞧我们俩的吧。」
小于作为插班生成功来到杨柳的高中报到的那天，杨柳和小于在一起了。小飞没有太祝贺他们，但是小飞对杨柳说，「现在你在我这和小于一样有面子了。」杨柳很高兴，她明白这就是她能拿到的最大认可。
每天小于都要去杨柳的班级五六次，杨柳的班主任认识小于了。二十九岁的第一次做班主任的女老师找杨柳谈话，说早恋很危险。杨柳问危险在哪。她说「影响学习，还有身体健康。」十五岁的杨柳很生气，她感到被这种含糊其辞的说辞以及其背后隐藏的揣测所冒犯，因为她没法向任何人证明身体健康的事情，那太隐私了。但好在另一样事情还有证明的途径，并且可以十分公开。
杨柳连续考了三次班级第一之后，班主任不再禁止她出门见小于了。但班主任还是会在走廊里抱着一摞卷子路过小于身边时，明显故意地散落一地，然后伸出食指指点着叫住小于：「那是哪个班的同学？好像总来我们班门口吧，你帮老师捡一下，正反顺序别弄颠倒了啊。」
小于就会迟疑一小会儿，默默地帮他不认识的班主任捡好卷子。
杨柳不明白怎么有这样的班主任。这位班主任也不是讨厌所有同学，她甚至会去操场上看他们班几个男同学打篮球，然后给他们买冰棍。如果她那时转个头，就能看见后面的绿茵场上小于的身影。这会儿小于已经踢了十一年球了，如果他想炫技，任何人都得停下来多看两眼。
杨柳试着和小于说：「你在我们班主任路过时展示一次技术，能不能秀得她目瞪口呆。」
小于说：「展示了她也看不见，看见了她也看不懂，我不用她欣赏我。」
杨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杨柳又说：「那你在我们班主任路过时开大脚把球抽她后脑勺上，能不能砸得她目瞪口呆。」
小于嘿嘿嘿地笑了，把杨柳的手抓过来捏他腿上的肌肉块，说，「那当然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