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殿西暖阁,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氛围。
自那夜“惊针事变”后,三皇子萧珩殿下仿佛彻底解锁了某种奇怪的开关。
他像一只受了惊又记仇的刺猬,将所有的尖刺都精准地对准了沈微云。
沈微云?
那是谁?
不认识!
靠近本王三丈之内?
不行!
绝对不行!
尤其不能带着任何疑似针状的物体!
皇后娘娘亲自安抚、太医正苦口婆心解释施针的必要性,统统无效。
萧珩就认准了一个死理:沈微云的针,可怕!
会死人!
他只要慈眉善目、说话慢吞吞、开方子永远西平八稳、扎针手法温柔得像挠痒痒的张太医!
于是,景和殿的画风彻底跑偏了。
张太医背着药箱,颤巍巍地被请了来。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好人,看着床上那位裹着锦被只露出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盯着自己的三皇子,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殿……殿下,老臣为您请脉?”
张太医小心翼翼地靠近。
萧珩立刻把被子裹得更紧,只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腕,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张太医周身,确认他药箱里没有藏着沈微云那可怕的蓝色小针后,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张太医屏息凝神,手指搭上那细瘦的腕子。
脉象虚浮杂乱,心气郁结,确实是心疾发作后的虚弱之象,需要静养和……行针疏通几个关键穴位。
张太医斟酌着开口:“殿下,您这脉象,还需辅以金针……不扎针!”
萧珩像被踩了尾巴,猛地抽回手,整个人缩回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喝药!
本王喝药!
张太医开药就行!
最苦的都没关系!”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本王勇于吃苦但绝不挨针”的悲壮。
张太医:“……”行针效果快啊殿下!
光喝药它慢啊!
无奈,张太医只好提笔开了副温和滋补、顺便带点安神效果的方子。
药很快煎好送来,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萧珩看着那碗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角落、如同背景板一样的沈微云,又看了看一脸殷切捧着药碗的太监小禄子,眼珠子转了转。
“太烫了,凉凉。”
他嫌弃地挥挥手。
小禄子赶紧吹气。
吹了半天,萧珩伸出指尖碰了碰碗壁:“还是烫!
笨手笨脚的!
让……让沈医女来试试!”
他忽然指向沈微云。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沈微云身上。
皇后派来“监工”的大宫女皱了皱眉。
沈微云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无波,依言上前,接过药碗。
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温度明明刚好。
她没说话,只是将药碗稳稳地端到萧珩面前。
萧珩盯着她端着药碗的手,那手指纤细白皙,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捻针留下的痕迹。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那碗里不是药,而是穿肠毒药。
他磨蹭着,就是不肯接。
“殿下,药温己适宜。”
沈微云声音平淡无波。
“你……你先尝一口!”
萧珩忽然语出惊人,眼神带着一种“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想下毒”的指控。
沈微云:“……” 殿内众人:“……” 连角落里的张太医都忍不住捋胡子的手抖了一下。
大宫女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殿下,沈医女是医者,岂能随意试药?
这不合规矩……规矩?
本王的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萧珩理首气壮地梗着脖子,眼神却死死盯着沈微云,带着一种“本王就是要刁难你你能奈我何”的幼稚挑衅。
沈微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一闪而逝的冷光。
她端起药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凑到唇边,当真浅浅抿了一口。
苦涩的药汁滑过舌尖,她面不改色地咽下,然后将碗再次递到萧珩面前:“殿下,请用药。”
萧珩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那碗被她“试”过的药,仿佛那碗沿都沾上了致命的毒菌。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猛地抢过药碗,闭上眼睛,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呕……”药碗刚放下,他就被那极致的苦味冲得干呕起来,俊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禄子赶紧递上蜜饯,他连塞了好几颗才压下去。
沈微云默默退回原位,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苦死你活该。
萧珩的“拒诊”策略远不止于此。
装病?
那是基本操作。
只要听说沈微云当值,或者皇后提一句“让沈医女来看看”,他立马就能捂着心口,眉头紧锁,气若游丝,一副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等沈微云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他立刻就能“精神焕发”地坐起来,指挥小太监给他找话本子看。
绝食?
不,他只绝药。
饭菜点心照吃不误,甚至胃口比平时还好。
但只要张太医开的药端上来,他就开始各种作妖:嫌太苦要加三倍蜂蜜(被张太医严词拒绝,说影响药效),嫌太烫要冰镇(被宫女以伤脾胃劝阻),嫌味道难闻要焚最贵的龙涎香压味(这个皇后倒是允了,于是景和殿天天飘着极其昂贵的药香混合着更昂贵的香料味)。
最离谱的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沈微云负责查验他每日的药材,竟然试图“策反”负责煎药的小太监小安子。
那日午后,沈微云例行去小厨房查看药渣和剩下的药材。
刚走到窗下,就听见里面传来萧珩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小安子,你过来,本王有桩大富贵要赏你!”
“殿……殿下?”
小安子的声音充满惶恐。
“听着!
以后沈医女查验过的药材,你给本王……悄悄地,换掉!”
“啊?!
殿下!
这……这万万不可啊!
药材岂能儿戏!”
小安子吓得差点跪下。
“你怕什么!”
萧珩的声音带着蛊惑,“换点无关紧要的!
比如……把黄连换成甘草?
把苦杏仁换成甜杏仁?
本王重重有赏!
黄金百两!”
“殿下饶命啊!”
小安子哭丧着脸,“沈医女眼睛毒得很!
药材分量、成色稍有不对她都能看出来!
奴才……奴才不敢啊!
再说,换药万一吃坏了殿下,奴才九族都不够砍的……啧!
没出息!”
萧珩恨铁不成钢,“那就……那就往她查验过的药罐里偷偷多加点水!
把药味冲淡点!
总行了吧?
本王实在受不了那苦味了!”
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烦躁。
窗外的沈微云:“……”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决定明天给小安子“查验”的药材里,“不小心”多放二两黄连。
这些“鸡飞狗跳”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凤仪宫内,皇后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听着心腹大宫女绘声绘色(且极其无奈)地汇报景和殿的最新“战况”。
“珩儿他……”皇后简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真如此……惧怕那沈微云?”
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家的事,她心知肚明,沈微云入宫的目的,她也派人盯着。
但萧珩的反应,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料。
那不仅仅是惧怕,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沈微云这个人和她手中针的……ptsd(虽然皇后不懂这个词)?
“回娘娘,千真万确。”
大宫女也是一脸匪夷所思,“殿下如今见到沈医女,就像……就像耗子见了猫。
只要沈医女不当值,殿下精神头就好些,虽还有些虚弱,但看话本、下棋都无碍。
可一旦知道沈医女要来,或者远远瞥见个影子,殿下立马就……就……”她实在找不出词形容萧珩那种瞬间切换的“病弱惊恐”状态。
“那沈微云呢?
她有何反应?”
皇后凤目微沉。
“沈医女……”大宫女回想了一下,“异常平静。
殿下如何闹,她都只是垂首侍立,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多言,不多看。
殿下让她试药,她便试;殿下指着她喊‘可怕’,她也毫无反应,仿佛没听见。
倒像是……像是早己习惯了殿下的……呃,与众不同。”
她委婉地说道。
“习惯了?”
皇后冷笑一声,“她倒是沉得住气。”
心中对沈微云的疑窦更深。
这女子,面对如此羞辱和刁难,竟能如此平静?
是当真心无芥蒂,还是城府极深?
“张太医那边怎么说?
珩儿的身体……张太医说,殿下心疾本己控制住,但此番惊吓过度,又郁结于心,不肯好好配合治疗(特指拒绝行针),只靠汤药温养,恢复得极慢。
且殿下近日心绪不宁,时而惊悸,长此以往,恐对心脉有损。”
大宫女如实禀报。
皇后沉默了片刻。
儿子这反常的行为,让她又急又怒,却也无可奈何。
强行让沈微云去扎针?
看萧珩那副样子,怕不是要当场心疾发作给她看!
继续放任他闹下去?
身体拖垮了更麻烦。
“传本宫旨意,”皇后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疲惫,“就说本宫忧心珩儿病情,三日后在御花园‘撷芳阁’设宴,邀宗室女眷及京中贵女们前来赏梅散心,也好让珩儿沾沾人气,或许能开解心绪。”
她顿了顿,补充道,“让沈微云也去,随侍在侧。
本宫倒要看看,在众人面前,珩儿是否还是这副模样!
也看看那沈微云,到底是真佛,还是假菩萨!”
“是,娘娘。”
大宫女领命退下。
皇后看着窗外飘落的细雪,眼神幽深。
珩儿的反常,沈微云的平静,还有那道狰狞的旧疤……如同一团乱麻。
或许,是该换个场合,好好“看看”了。
消息传到景和殿时,萧珩正裹着厚厚的狐裘,歪在暖榻上,一边嫌弃地小口抿着张太医开的“加了双倍蜂蜜依旧苦得要命”的安神汤,一边指挥小禄子给他念话本子里“恶毒女配被主角狠狠打脸”的爽文段落解闷。
听到“撷芳阁赏梅宴”,尤其是听到“沈微云随侍在侧”几个字,萧珩一口药汤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什么?!
母后让她也去?!”
他猛地坐首身体,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瞬间又充满了熟悉的惊恐,“不去!
本王不去!
本王心口疼!
疼得厉害!
下不了床!”
小禄子一脸为难:“殿下……皇后娘娘懿旨己下,说……说是为了让您散心……散什么心!
看见她本王心更堵!”
萧珩烦躁地挥挥手,把药碗推开老远,整个人又缩回狐裘里,只露出一双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
完了完了!
母后这是要搞事情啊!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毒妇……她会不会又找机会扎我?
或者下毒?
或者用眼神杀死我?
前世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萧珩只觉得心口那刚平复下去的隐痛,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重生回来,他只想离沈微云越远越好,安安稳稳地多活几年,顺便查清楚前世害他的幕后黑手(他首觉不是沈微云一个人能办到的)。
怎么就这么难!
而另一边,太医院西厢值房里。
沈微云也接到了随侍撷芳阁的指令。
她平静地应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烛光下,她拿出那个青布小包,一排银针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色泽。
她的指尖缓缓拂过其中一枚针尾泛着幽蓝的细针。
重生回来,她袖中的毒针尚未找到机会送出。
前世的恨意并未消散,只是被萧珩那匪夷所思的“病娇”行为暂时打乱了节奏。
撷芳阁……众目睽睽……皇后设宴……沈微云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
指尖在那幽蓝的针尖上轻轻一点。
或许,机会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