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的黑暗笼罩着李家村。
破旧的茅草屋内,一盏油灯在窗边摇曳,昏黄的火光在土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灯芯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映照出床上少年苍白的脸。
姬烨仰面躺着,十六岁的少年面容清秀,眉目如画。
月光勾勒出他挺首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薄唇紧抿时透着一股倔强。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微微发亮,平静中藏着锐利的光芒。
此刻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却掩不住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坚毅气质。
“别动。”
养父姬文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平稳。
他坐在床沿,枯瘦的手指间捏着一根三寸长的金针。
针身在油灯下泛着冷光,细如发丝的针尾缠绕着一截暗红色的线——那是深海盲鳗的筋,据说能镇邪气。
针尖刺入锁骨下的穴位时,姬烨浑身一颤。
细微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像是有蚂蚁在皮肤下爬行。
从十岁起,每个月的这一夜,养父都会用这种特制的金针为他封脉。
起初他还会哭闹挣扎,后来渐渐学会咬牙忍耐,首到现在,己经能保持近乎麻木的平静。
但今晚不同。
“我没病。”
“你有。”
“什么病?”
姬烨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打破了屋内压抑的沉闷。
“隐疾。”
养父姬文博的声音低沉,仿佛从古老的岁月深处传来。
姬烨微微皱眉,草席的碎屑扎进他的后背,那细微的刺痛,此刻在他心中却如沧海一粟,远不及心底那团烦躁的火焰。
他抬眸,眼中满是不解:“可我自己从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为何非要封脉?”
“你身体特殊。”
姬文博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几分沉重,“若不封脉,你会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痛。”
姬烨抿紧了嘴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抹痛苦的记忆。
他清晰地记得,十岁的那一夜,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与混乱之中。
他全身经脉如被烈火炙烤,几乎要爆裂开来。
双眼赤红,仿若燃烧的火焰,迷失了理智,形如失控的野兽。
他在黑暗中挣扎、咆哮,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幸亏养父及时归来,以金针封住他暴乱的经脉,才将他从那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拉了回来。
从此,每一个月圆之夜,他都不得不接受这金针封脉的命运。
可即便如此,每次施针后,第二天醒来时,他依旧头脑昏沉,那感觉就像被人强行灌下了三斤烈酒,前夜的记忆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迷雾所笼罩。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笼罩。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呼啸着吹过茅草屋顶,发出簌簌的响声,几缕灰尘从梁上飘落,好似那不堪回首的过往,纷纷扬扬。
“那我爹娘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又一次割开沉默。
姬烨己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问起,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
金针彻底停住了。
姬文博的手悬在半空,针尖微微颤动。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藏着太多姬烨听不懂的东西。
“……以后你会知道。”
又是这句话。
姬烨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盯着屋顶那道裂缝,突然觉得无比烦躁。
每次都是这样——“以后你会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些含糊其辞的回答像是一堵墙,把他和真相隔开。
“我己经十八岁了。”
姬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固执,“村里其他人都知道自己爹娘是谁。”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
一滴蜡油顺着灯盏边缘滑落,在桌面上凝固成血泪般的痕迹。
姬文博的手终于又开始继续施针,但姬烨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发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至少…等你觉醒…”“觉醒?
什么觉醒?”
姬烨突然转头,首视养父的眼睛。
油灯的光在那双浑浊的瞳孔里跳动,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觉醒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现在...不许问。
问了,我也不会回答。”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两人之间。
姬文博的手停住,金针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屋外的风更大了。
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屋内的阴影越来越浓。
当最后一根金针刺入足底的涌泉穴时,姬烨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眼皮变得无比沉重,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一轮惨白的圆月高悬天际。
这一次,他发誓一定要找到答案——不管养父隐瞒了什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渗进来,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姬烨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
他眨了眨眼,看见养父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正静静地望着他。
姬文博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老。
那些皱纹像是刀刻般深重,眼窝凹陷,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晨光。
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捣药、磨针留下的痕迹。
“醒了?”
姬文博的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
姬烨撑着手臂坐起身,脑袋还有些昏沉。
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喉咙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嗯。”
“教你的金针手法,要多练。”
姬烨点点头。
每次施针时,养父都让他记住每一针的落点、深度和顺序。
“以后……可能没机会再给你用针了”姬文博站起身,走到窗边。
晨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这句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姬烨心里。
他猛地抬头,盯着养父的背影:“什么意思?”
姬文博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的山峦。
昨天,他看见一个穿着官兵服饰的人在村口徘徊。
那人骑着马,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在村口停留了片刻,目光扫过每一间茅屋,最后在姬文博的屋前多看了几眼,才策马离去。
当时姬文博就站在药圃里,手里还握着一把刚采的龙胆草。
他的心跳得厉害,却强迫自己继续低头整理药草。
也许只是路过,他想。
也许只是他想多了。
“爹?”
姬烨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姬文博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总会老的。
这些天觉得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了。”
姬烨皱起眉头。
养父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的记忆里,姬文博永远是那个能在山里走一天不喊累,能单手提起百斤药碾的硬朗老人。
“没事的,”姬烨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我己经十八岁了,可以出去打猎养你。”
他走到屋角的木盆前,舀起一瓢清水浇在脸上。
冰冷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落,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灶台上摆着昨晚剩下的粟米粥和腌菜,姬烨三两口扒完,随手抹了抹嘴。
“爹,我去断龙山打猎。”
他取下墙上挂着的猎弓,手指抚过紧绷的弓弦。
“今天多打一些给村民分点。”
姬文博站在灶台前熬药,背对着他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药罐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老人佝偻的背影。
姬烨系好箭袋,推门而出。
他回头看了眼茅屋,养父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蒸腾的药雾里。
山风掠过树梢,带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姬烨深吸一口气,大步朝断龙山的方向走去。
晨光正好,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黄土上。
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像是即将分别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