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时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她揉着眼睛推开窗户,晨雾中看见几个邻居围在院子里,父亲站在中间,手里高举着那张皖北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初升的太阳给纸面镀了一层金边,也照亮了父亲罕见的笑容。
"老时家闺女真有出息!
"开杂货铺的张婶嗓门最大,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绛紫色涤纶衬衫,领子熨得笔挺。
"咱们镇上今年第三个大学生!
"邮局王会计扶了扶老花镜,凑近看通知书上的烫金校徽。
父亲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就是个普通师范院校..."但他挺首的腰板和微微扬起的下巴泄露了真实情绪。
时然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次他带的班级考了全县第一,就是这样一副强忍得意的模样。
晨风吹动窗帘,拂过时然的脸颊。
她突然意识到,父亲的骄傲与她的大学无关,只与"时老师的女儿考上大学"这个事实有关。
就像他书架上那些"优秀教师"奖状,不过是证明他教育方法的又一张证书。
"吱呀"一声,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糖鸡蛋。
蛋黄圆润饱满,像个小太阳浮在琥珀色的糖水中,上面撒着炒香的黑芝麻。
"趁热吃,"母亲压低声音,眼角笑纹舒展开来,"你爸天没亮就去邮局问汇款的事了。
"她粗糙的手指碰了碰时然的额头,带着常年整理货品留下的薄茧。
时然鼻子一酸。
母亲右手腕上那道明显的白痕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那是代销店铁皮货箱边缘留下的印记。
下岗那年,母亲用积蓄和借来的三千块钱,在学校废弃锅炉房旁边开了间小卖部,卖些文具零食贴补家用。
每天清晨五点到校,晚上十点才关门,就为了多赚几个住校生的夜宵钱。
"妈,等我工作了,你就把店关了吧。
"时然戳破蛋黄,看着金色液体缓缓流出。
周淑芬笑了,露出那颗有些歪的虎牙:"那怎么行?
你爸那点工资,还要给你攒嫁妆呢。
"她转身时,时然注意到她后颈处有一片晒伤的痕迹,是夏天进货时暴晒的结果。
离家前的最后一周,时然每天都在母亲的代销店帮忙。
小店不足十平米,挤在锅炉房和围墙之间的夹缝里,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冷风从门缝嗖嗖往里钻。
货架是用旧课桌改的,玻璃柜台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粘着,但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母亲说这是跟父亲学的习惯。
"听说省城的大商场,电梯都是透明的,能看见人上上下下!
"镇上李婶一边挑肥皂一边说,她指甲上还沾着早上掐苋菜留下的紫红色汁液。
"我侄女在那边打工,说城里姑娘都穿露脐装!
"王阿姨接话,眼睛却瞟着柜台里的"大宝"SOD蜜,那是小镇妇女们最奢侈的护肤品。
时然踮脚整理最上层货架上的练习本,闻到自己腋下渗出的汗味与货架上积年的灰尘味混在一起。
母亲正在给张婶找零,粗糙的手指灵巧地捻开皱巴巴的纸币——那双手能一口气搬动十箱矿泉水,也能把时然乱糟糟的辫子梳得光溜水滑。
"然然,"趁没顾客的空档,母亲从柜台底下摸出那个铁盒,"你的东西,收好了。
"时然打开一看,是她偷偷收集的《青年文摘》上剪下来的城市照片。
最上面是那张己经被她摸得发皱的录取通知书,下面压着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玻璃幕墙的写字楼,地铁站里衣着光鲜的人群,大学校园里抱着书本走过的女生...每张图片背面都用铅笔写着日期,最早的一张是她初二时藏的。
"妈..."时然喉咙发紧。
她没想到母亲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收藏。
"到了那边,记得常写信。
"母亲转身去招呼新进来的顾客,背影有些佝偻。
时然这才发现母亲头顶己经有了白发,藏在黑发中间,像初冬草叶上的霜。
窗外,九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然抱紧铁盒,听见操场上传来的上课***——这是她听了十二年的声音,很快就要被陌生的钟声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