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车轮上的乡愁行驶中的火车车厢。
窗外,无边无际的赭石色戈壁滩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中开始出现零星的绿色。
低矮的灌木丛顽强地附着在沙丘边缘,更远处,隐约可见整齐的田垄和一抹更浓郁的绿意——那是一片正在灌溉的棉田。
车厢内混杂着方便面、汗味和消毒水的气息,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王月娥靠窗坐着,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安静地叠放在腿上,一个磨损得发亮的深蓝色小布包搁在膝头。
她的目光穿透车窗玻璃,长久地、专注地追随着那片移动的绿色。
一:绿洲掠影与尘封的“地窝子”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又规律的“哐当、哐当”声,仿佛在诉说着漫长旅途的寂寞。
二女儿,61岁的她坐在母亲旁边,膝上摊着笔记本。
她留意到母亲的目光,好似被那片棉田牢牢钉住。
窗外,细密的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微小的彩虹,如梦如幻。
喷灌设备缓慢地转动着,宛如守卫这片绿洲的沉默巨人,不知疲倦地挥洒着生命的源泉。
二女儿侧过身,轻声询问:“妈,看啥呢?
这么入神。
是不是想起以前在戈壁滩上种树的日子啦?”
王月娥没有回头,放在小布包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包面,指尖在某个硬硬的轮廓——丈夫照片的边缘来回描摹。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嗯…刚来那会儿,哪有这好光景…连棵树苗都难活,风一吹就没了影儿。”
她的眼神变得遥远而恍惚,仿佛被窗外的绿色吸走了魂魄。
刹那间,画面被黄沙吞噬!
刺眼的白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昏黄一片、飞沙走石的世界。
年轻的王月娥,大约二十岁的模样,裹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一双写满忧虑和惊惶的大眼睛。
她和同样年轻的丈夫孙振山,身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带着初生牛犊的倔强,一同站在一个半陷在沙土里的土坑前——这便是他们的“家”,一个地窝子。
凛冽的风卷着粗粝的砂石,如同一头疯狂的野兽,肆意地抽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发出“呜呜”的怪啸,让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孙振山一手挡着风沙,一手用力指着灰蒙蒙的前方,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努力想显得豪迈却掩不住苦涩:“月娥,别怕!
咱响应号召来的,就是要在…在这儿扎下根!
咱种树!
使劲儿种!
让这鬼地方…也他娘的绿起来!”
镜头猛地推近地窝子内部:阴暗、低矮,土炕上铺着单薄的褥子,一盏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简陋的锅碗瓢盆蒙着一层厚厚的沙土,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年轻的王月娥蹲在门口,颤抖着伸出手,小心地从不断被风灌进来的沙堆上拢起一小捧,沙子从她冻得通红的指缝间簌簌漏下,她看着掌心里那点残留的黄沙,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所有希望。
火车平稳地驶过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洲棉田,葱郁的绿色逐渐被抛向后方。
王月娥仿佛刚从一场窒息的风暴中挣脱出来,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低下头,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膝上那个深蓝色的小布包,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儿,又像在对照片里的人无声诉说:振山,你看,后来啊,这儿真的绿了。
车厢内短暂的沉默被打破。
窗外景色继续流转,偶尔掠过一些植被稀疏、沙土***的边缘地带,提醒着人们绿洲的脆弱。
二:风沙中的“第一课”与孙辈的“十万个为什么”画面再次被黄沙席卷!
狂风如同发怒的巨兽,嘶吼着从天边猛扑而来,瞬间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昏黄。
尖锐的哨音刺破风声!
年轻的王月娥和几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妇女,被连队干部嘶喊着召集起来。
她们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艰难地冲向那片刚栽下不久、此刻在狂沙中痛苦挣扎的幼苗林。
王月娥不顾一切地扑向一棵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要连根拔起的小树苗。
她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死死地挡在风来的方向,砂砾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割在脸上、钻进领口。
她咬紧牙关,摸索着粗糙的麻绳,凭着感觉,在能见度极低的狂风中,艰难地将小树苗绑在旁边的木桩上。
风声盖过了她粗重的喘息和同伴模糊的呼喊。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终于稍稍减弱,沙尘如幕布般缓缓落下。
王月娥脱力般瘫坐在滚烫的沙地上,浑身覆盖着厚厚的黄沙,像一尊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雕塑。
她大口喘着气,抬起被沙粒磨红的眼睛,望向那棵在风中虽仍颤抖却终于挺首了腰杆的小树苗。
那一刻,她布满沙尘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凶狠的、绝不退让的执拗光芒。
车厢里,王月娥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布满皱纹的脸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沙砾刮擦的刺痛感。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小身影“噔噔噔”地冲了过来,是老幺家六岁的孙子小石头。
他像只小猴子似的扒在车窗上,小脸紧贴着冰凉的玻璃,指着窗外一片***的沙化地带,兴奋地大声嚷嚷:“姥姥姥姥!
快看快看!
外面黄黄的,一大片!
是金子吗?
好多金子呀!”
他天真的童音像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厢里弥漫的沉重空气。
王月娥被孩子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从遥远的回忆中彻底抽离。
看着小石头那双亮晶晶、充满好奇和期待的眼睛,她紧绷的嘴角竟罕见地松动了一下,漾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傻孩子,”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那不是金子,是沙子。”
小石头不依不饶,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沙子?
沙子能干嘛呀?
能堆城堡吗?”
王月娥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那片令人心悸的黄色,又落回孩子天真无邪的脸上,语气低沉了些:“沙子…不好。
沙子多了,树就长不好,庄稼也活不了,人…就没法儿活下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姥姥年轻的时候啊,就是专门跟这沙子…打仗的。”
“哇!”
小石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崇拜,“打仗?!
姥姥是打沙子的英雄吗?
像奥特曼打怪兽那样吗?”
他的惊呼立刻吸引了旁边几个年龄相仿的表兄妹,孩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姥姥姥姥!
沙子怪兽长什么样?”
“您用什么武器打它?
是大炮吗?”
“赢了没有赢了没有?”
车厢里顿时充满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欢笑声,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我看着母亲脸上那丝被孩子们的天真笑容勾起的、久违的轻松,看着她笨拙地试图用孩子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那场残酷的“战争”,心中百感交集。
一丝欣慰涌上心头,为母亲此刻难得的松弛;但更深沉的酸楚随即弥漫开来,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场“战争”背后浸透的血汗和眼泪,远非“英雄打怪兽”这般简单浪漫。
我默默拿起膝上的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几个关键词:“窗边凝望”、“沙尘暴”、“护树”、“小石头的‘金子’”、“英雄打怪兽”…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也在记录着这沉重与轻盈交织的瞬间。
火车继续前行,地势渐趋平缓,视野越来越开阔。
远处,一条浑浊而宽阔的大河如同一条蜿蜒的黄龙,赫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车厢广播适时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即将通过黄河铁路大桥,请勿在车厢连接处停留……”三:黄河桥上的凝望与“家书”的伏笔当火车巨大的钢铁身躯轰鸣着驶上雄伟的黄河大桥,那浑浊、浩荡、裹挟着千年泥沙的河水以一种磅礴的气势涌入车窗视野时,靠窗而坐的王月娥身体猛地一震!
她几乎是瞬间挺首了佝偻的脊背,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窗沿,苍老的脸庞急切地贴向冰凉的玻璃,鼻息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
浑浊的河水在午后的阳光下翻滚着,闪耀着沉甸甸的金铜色光泽。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变得短促而粗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奔流不息的河水,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黄河…” 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干涩而颤抖,“是黄河…到家了…快到家了…” 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积攒了六十多年的思念、漂泊和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重重地砸在车厢寂静的空气里。
画面倏地切换回昏黄的煤油灯光下。
年轻的王月娥,出嫁前辫子乌黑油亮,她坐在河南天边村老屋的炕桌前,笨拙地捏着一截铅笔头,眉头紧锁,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费力地描画着什么。
她的母亲,面容慈祥,眼角刻满风霜,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纳着厚厚的千层底布鞋,不时抬起忧虑的眼睛看向女儿。
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带烟囱的小房子,房子旁边是几棵枝桠分明的树,树下站着两个更小、更歪扭的小人儿(代表父母)。
王月娥小心翼翼地把这张充满稚拙线条的“信”折好,又折好,郑重地塞进贴身小褂的内口袋里。
母亲停下针线,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尽的牵挂:“妮儿啊…这一走…山高水远…到了那苦寒地方,千万…千万记得…想法子捎个信儿回来…报个平安…让爹娘知道你还活着…”年轻的王月娥抬起头,强忍着泪水,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个重重的“嗯!”
黄河大桥己被甩在身后,车窗外是典型的、一望无际的中原平畴沃野,麦苗青翠,阡陌纵横。
王月娥紧抓窗沿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落下来,捂在了装着丈夫照片和那个仿佛还残留着当年体温的、贴身小褂位置的胸前(即使那件小褂早己不存)。
她依旧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土地,长久地沉默着。
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浸满了乡愁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车厢里,也压在我的心上。
她佝偻的背影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忐忑和历经沧桑后终于归来的巨大悲欣。
我默默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母亲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用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看着母亲沉浸在汹涌乡愁中的侧影,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自己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时光——冰冷的铁窗,无尽的绝望,还有那些如同黑暗隧道尽头唯一亮光的信件。
那些写在粗糙信纸上、歪歪扭扭、时常夹杂着错别字和涂改痕迹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重若千钧,承载着穿透高墙的母爱和永不放弃的信念。
我凝视着母亲花白的鬓角,心底无声地涌动着一个念头:“妈,当年您笨拙地画下那栋房子和那棵树,想告诉姥姥您到了‘家’的时候…可曾想过,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您会为了另一个迷途的女儿,用布满老茧的手,一笔一划,重新学会写‘家’这个字?”
这个念头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心里,为后续那个关于“学字写信”的震撼篇章,埋下了无声却极其强烈的伏笔。
火车长鸣一声,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窗外,中原大地的村落开始变得密集,低矮的瓦房,袅袅的炊烟,田间劳作的身影依稀可见。
广播提示即将到达某个中转站。
王月娥依旧望着窗外,但眼神己从初睹黄河的激动澎湃,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和对未知故乡的期待。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缓缓探进那个深蓝色小布包的最里层,摸索着,极其小心地抽出了一张对折的、边缘磨损得发毛、颜色泛黄脆弱的纸片。
纸片上依稀可见模糊的、歪歪扭扭的墨迹,仿佛孩童的涂鸦,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
她布满老茧的指腹,无比珍视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过那些早己模糊的痕迹,仿佛在触摸着流逝的时光本身。
我坐在她身旁,笔记本摊开在膝上,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充满了即将真正踏入那片名为“天边村”的土地的悸动,以及一种预感——那些尘封在岁月沙丘下的往事,那些关于血脉、牺牲与坚韧的故事,即将随着故乡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