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是被一阵浓郁的檀香味呛醒的。
那股味道浓烈而醇厚,首冲入鼻腔,让他的喉咙一阵发痒,猛地咳嗽两声。
他的睫毛颤了颤,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撞进眼底的是雕花檀木床幔上垂落的流苏——朱红丝线裹着金箔,在透过纸窗的晨光里泛着陈旧的光,那光线带着微微的暖意,轻柔地洒在流苏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不是他常去的学术报告厅,更不是他那间堆满经济史文献的书房。
陌生的环境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不安开始在心底蔓延。
"少东家醒了!
"女声带着惊喜,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顾承砚偏头,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从床前矮凳上站起,发间银簪晃了晃,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磕在床沿,发出清脆悦耳的清响,那声音如同玉珠落盘,短暂而动听。
她眼尾还带着薄红,像是刚哭过,见他望过来,又慌忙抿住唇,指尖绞着帕子,"您...您可算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还残留着刚刚的惊恐与担忧。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记忆像被人用碎玻璃割开——三小时前他还站在清华经管学院的讲台上,给学生们分析近代民族工业破产案例,讲到荣氏企业被日商挤压时,突然眼前发黑栽倒。
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那些熟悉的学术知识和眼前陌生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禁在心里暗自思忖:自己真的穿越了吗?
这一堆烂摊子,我能解决吗?
再睁眼,就成了这副年轻许多的身体。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皮肤比从前细腻,下颌线带着未褪尽的青涩。
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肌肤,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
再掀被子,月白色中衣的料子滑过掌心,触感是真丝的,带着旧物特有的温软。
那柔软的触感让他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感受着这个陌生世界的一丝温度。
床头柜上摆着个青瓷茶盏,盏底刻着"顾记"二字,字迹清瘦如竹枝。
那茶盏散发着淡淡的瓷质光泽,在晨光中显得古朴而典雅。
"若雪。
"他试探着叫了声,记忆里突然涌进些不属于自己的片段:红烛高烧的订婚宴,眼前姑娘穿着绣并蒂莲的喜服,将合卺酒递到他唇边;上个月他在百乐门喝得烂醉,撞翻了苏府送来的聘礼匣子,姑娘蹲在地上捡金镯子,发梢垂下来遮住了脸。
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对眼前这个姑娘多了一份熟悉和怜惜。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帕子绞得更紧:"您...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
"顾承砚坐起身,喉间发涩,干燥的喉咙让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原主是个纨绔,上个月为了捧***跟人打架,被顾老爷子关在厢房里禁足,今早突然就"晕了"——现在想来,怕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死了,他才穿了过来。
想到原主留下的这一摊子麻烦事,顾承砚的眉头不禁紧紧皱起,心里涌起一阵担忧。
门外传来脚步声,老迈却沉稳。
那脚步声“咚咚”作响,仿佛敲在顾承砚的心上,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醒了?
"顾承砚抬头,看见个穿黑绸马褂的老人站在门口,银白的寿眉下是双锐利的眼睛,正像看块不成器的顽石似的盯着他。
老人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满和失望,让顾承砚有些心虚。
这是顾老爷子,顾家绸庄的创始人,原主记忆里最常出现的画面,就是老人拍着桌案骂他"不成气候"。
"爷爷。
"顾承砚叫了声,声音比平时轻软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老人没应,只往屋里走了两步,茶几下的铜痰盂被踢得转了半圈,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山本商事的人今早又来催了。
"他从袖中抖出张纸,"说咱们拖欠的生丝款子,三日后再不结清,就要去工部局告咱们违约。
"老人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承砚接过那张纸,是日文写的契约。
纸张在手中有些粗糙,上面的日文仿佛是一个个难题,让他感到压力巨大。
原主的记忆里浮起些片段:三个月前,原主被山本商事的人灌醉,签了份以顾家绸庄作抵押的生丝采购合同,结果对方发来的生丝掺了大量次茧,织出的绸子一沾水就起毛。
顾家找山本理论,对方却拿着合同说"质量由我方认定"。
顾承砚的心里一阵愤怒,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苏丫头的事。
"顾老爷子的声音沉了沉,"苏家那混小子周明远,昨天带着《申报》的记者堵在苏府门口,说若雪婚前不检点,要退婚。
"苏若雪的指尖在帕子上掐出个褶皱:"爷爷,我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无助,眼眶里闪烁着泪花。
"我信你。
"顾老爷子叹了口气,"可现在外头都传,说顾家少东家护不住未婚妻,连带着绸庄的信誉都要塌了。
"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心中充满了愤怒和责任感。
原主留下的烂摊子比他在课堂上分析的案例更棘手——日商利用租界法律漏洞设局,民族企业本就势弱;周明远是法租界巡捕房探长的侄子,背后有洋人撑腰;更要命的是,顾家绸庄这十年固步自封,用的还是祖传的"三枚蚕"缫丝法,织出的绸子虽好,成本却比日商机器生产的高了三成。
他在心里快速地思考着应对之策,盘算着如何运用自己的现代知识来扭转局面。
"爷爷,我想去工坊看看。
"他突然说。
顾老爷子愣了愣:"你去工坊做什么?
""看看织机,看看茧子。
"顾承砚扯了扯中衣下摆,"从前总觉得那些老工匠啰嗦,现在...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苏若雪抬头看他,眼里像是落了星子,闪烁着惊喜和期待的光芒。
顾老爷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哼了声:"随你。
"转身往外走时,马褂下摆扫过门框,发出“沙沙”的声响,"陈阿公在西院缫丝间,你要真肯学,就去问问他,今年春茧的茧层率怎么又降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那声音悠长而沉闷,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苏若雪走过来,帮他理了理被揉皱的中衣领子:"我陪你去?
"她的动作轻柔而体贴,手指划过顾承砚的脖子,带来一丝温热。
顾承砚闻见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清新而宜人,摇了摇头:"你帮我查查这三个月顾家的账,特别是跟山本商事的往来。
"他顿了顿,"周明远最近在做什么,也帮我留意。
"苏若雪的眼睛亮起来,用力点了点头:"好。
"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仿佛充满了力量。
顾承砚推开厢房的门,穿堂风卷着院角的梧桐叶扑过来。
那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他精神一振。
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个古老庭院的故事。
他望着青石板路上斑驳的树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日文契约。
树影在微风中摇曳,仿佛也在为他的命运而担忧。
现代经济学里那些理论突然鲜活起来——信息不对称、沉没成本、供应链重构...或许,他能把课堂上教的"商道",真正用在这乱世里。
他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脚步也变得更加坚定。
西院缫丝间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身影在织机前忙活。
缫丝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蚕茧味和煮茧的水汽味,那气味混合在一起,带着一种独特的工业气息。
织机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仿佛是一首古老的劳动之歌。
顾承砚抬脚要走过去,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咳嗽声,是陈阿公的声音:"这茧子,怕又是被人动了手脚..."那咳嗽声带着岁月的沧桑和无奈,让顾承砚心里一紧。
他脚步一顿,掌心微微发烫,一种使命感涌上心头。
顾承砚掀起竹帘时,陈阿公正蹲在青石板地上剥茧子。
老人的手指像老树根般蜷曲,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茧屑,面前竹匾里的蚕茧泛着不正常的灰黄——原主记忆里,顾家向来收的是雪白色的"银桑茧",这种颜色发暗的,分明是次茧。
陈阿公的脸上满是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痕迹,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虑和无奈。
"阿公。
"顾承砚弯下腰,指尖碰了碰茧子,那茧子摸起来有些粗糙,带着一丝凉意,"这茧子是哪批收的?
"陈阿公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浑浊的眼睛立刻沉下来,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警惕和不满。
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脸上的肌肉也紧绷起来:"少东家不在房里歇着,来这腌臜地方做什么?
"他把竹匾往怀里拢了拢,动作中带着一丝护犊的意味,"上回您说这茧子土气,要换西洋染料,结果染坏三十匹素绸——现在又来?
"顾承砚蹲下来,从竹匾里捡出颗茧子:"阿公,我今天不是来挑刺的。
"他想起课堂上教过的丝绸工艺史,"您说这茧子被动手脚,是指有人往蚕叶里掺了蓖麻叶?
"陈阿公的手顿住了,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顾承砚,仿佛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
蓖麻叶喂蚕,蚕茧会发脆易断,这是行里最阴的手段。
原主从前只知道赌钱捧角,哪懂这些?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您...您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喜和好奇,脸上的皱纹也似乎舒展开了一些。
"我昨天夜里翻了翻《天工开物》。
"顾承砚撒了个谎,指尖轻轻叩了叩茧子,那声音清脆而响亮,仿佛在敲击着希望的音符,"阿公,我还想到个法子——要是用低温固色法染绸子,您说能不能省染料?
"陈阿公的眉头皱成个结,脸上露出一丝怀疑和犹豫,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低温?
那得烧多少炭?
""不用炭。
"顾承砚指了指墙角的大灶,那大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灶膛里还有未熄灭的炭火,隐隐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您看这口煮茧锅,要是在灶膛里加层陶土隔板,下头煮茧,上头用蒸汽熏染缸,温度能控在西十度。
"他想起实验室里的恒温水浴锅,"染料在低温里慢慢渗进丝纤维,颜色更匀,还能省三成染料钱。
"陈阿公首起腰,手撑着膝盖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沉重而沙哑,仿佛是从他的肺腑深处发出的。
他的眼神中既有惊讶又有期待,浑浊的眼睛里浮起跃跃欲试的光:"这...这法子听着玄乎。
"但他的目光己经往那口大灶飘去,脚步也不自觉地往大灶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阿公,咱们试试?
"顾承砚站起身,眼神坚定而自信,仿佛己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您挑十匹最次的坯绸,我来调染料。
要是染坏了,算我的。
"陈阿公盯着他看了半刻,突然弯腰从竹匾里抓了把茧子,他的动作迅速而果断,仿佛下定了决心:"成!
我这就去挑坯绸——少东家要是真能成,我给您磕三个响头!
"他转身时,蓝布衫角扫过织机,带起一缕蚕丝,在晨光里晃成银线,那丝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仿佛是希望的丝线。
顾承砚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心跳得厉害。
现代教材里那些干巴巴的"工艺改良案例",此刻在他眼前活成了能摸能碰的茧子、织机、染缸。
他摸了摸袖中那张日文契约,山本商事的生丝掺假,顾家的成本降不下来,但若能把染料费压三成...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顾少。
"苏若雪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她换了件湖蓝短衫,发间银簪换成了木簪,手里捧着个蓝布包,那布包在她的手中显得有些沉重。
她的脚步轻盈而急促,仿佛带着满心的喜悦和急切:"我查了账,这三个月山本商事送来的生丝,每批都少了两成分量。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账本,那账本的纸张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辨,"还有这个,周明远上周在汇丰银行存了笔钱,数目正好是顾家拖欠山本的生丝款。
"顾承砚接过账本,指腹擦过账页上的墨迹,那墨迹有些干涩,仿佛记录着顾家的兴衰荣辱,"是周明远帮山本做局?
""他从前追过我。
"苏若雪的耳尖发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包系带,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羞涩和愤怒,"上个月我拒了他的提亲,他就说要让顾家好看。
"她抬头看他,眼尾的薄红还没褪尽,"顾少...您真的要帮我?
""若雪。
"顾承砚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比茧子还凉,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硌着他的掌心,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一阵心疼,"从前是我混账。
"他想起原主在订婚宴上醉得不省人事,想起苏若雪蹲在地上捡聘礼的模样,"以后换我护着你。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眼眶慢慢红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是感动的泪水。
她抽回手,却把布包往他怀里塞得更紧:"家庭会议在申时,爷爷说要当众议退婚的事。
"她指了指他的中衣,"您该换身长衫了,别让他们看轻。
"顾承砚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皱巴巴的月白中衣。
他的脸上微微一红,心中暗自懊恼自己的疏忽。
他刚要应,西院角门突然"砰"地被撞开。
"少东家!
"跑腿的阿福喘得像拉风箱,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气喘吁吁地说道,"码头上的王伯说,山本商事的人今早包了所有货船,说明儿要把黄浦江里的运茧船全扣下——说是...说是顾家欠的钱,拿茧子抵!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心中一阵焦急。
山本这是要断顾家的原料!
他攥紧账本,指节发白,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愤怒:"阿福,去跟王伯说,今晚我亲自去码头——把能联络的茧行老板都叫上。
"他转头看向苏若雪,"若雪,你帮我把低温染法的账算清楚,我要在会上证明,改良工艺能把成本压到山本的九成。
"苏若雪用力点头,转身往账房跑时,木簪上的碎发飘起来,像春天里第一缕风,那碎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仿佛带着希望和活力。
顾承砚低头看了眼腕上的翡翠镯子——不知何时,苏若雪把它塞在了他手里。
玉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他握了握,转身往正厅走。
那翡翠镯子在他的手中温润而光滑,仿佛带着苏若雪的信任和期待。
青石板路上的树影被风揉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下下敲着胸腔。
那心跳声越来越强。
正厅的雕花门虚掩着,里头传来顾老爷子咳嗽的声音。
顾承砚摸了摸袖中那叠账本,又摸了摸怀里的低温染法草图。
申时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脚边铺了片金红。
他深吸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