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卯时三刻,我对着铜镜理匀月白衫子的褶皱,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银镯——那是阿爹被捕前最后一次给我梳头发时,塞在我枕头下的。
镯子内侧刻着“蘅”字,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在提醒我今日灯谜会的分量。
程嬷嬷的敲门声准时响起:“苏先生,贵女们己在松月阁候着了。”
她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冷硬,可我注意到她攥着门框的指节泛白,青灰袖口沾着星点墨迹——和暖阁诗笺上的墨色一般无二。
松月阁的檐角挂着十二盏羊角灯,暖黄光晕里,十二位贵女分坐青玉案前。
裴清瑶见我进来,起身扶了福,鬓边珍珠步摇轻颤:“苏先生,今日诗笺都按您说的,背面写了各自的名字。”
她话音未落,我便瞥见她袖角露出半寸月白缎子——和那日从她袖中滑落的“九曜”纸团质地相同。
我接过程嬷嬷递来的檀木盘,十二张洒金诗笺叠得整整齐齐。
第一张展开时,墨香混着淡淡松烟味扑面而来,字迹清瘦如竹枝:“九曜重开,命星归位”。
我指尖猛地一滞,***在眼前闪过——那日投壶课上,箭矢里的***分明也写着这八个字。
“苏先生可是觉得这诗不好?”
坐在下首的庶女裴映雪突然开口。
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衫,发间只插一支素银簪,此刻正绞着帕子,指节泛出青白。
我这才注意到,她面前的青玉案上,茶盏边沿凝着水珠,案角沾着半块桂花糕的碎屑。
“这诗是你写的?”
我将诗笺递过去,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银簪上——簪头刻着极小的“映”字,和诗笺背面的落款“映雪”吻合。
裴映雪猛地抬头,眼尾的泪痣跟着一跳:“是...是我。
前日在廊下听两个婆子说话,说什么’九曜星动,命数归位‘,我觉得新奇,就记下来了。
“她声音颤颤,茶盏里的水被她抖得溅出来,在案上洇开个小水洼。
我翻转诗笺,背面的墨迹果然有些异样——“映雪”二字的“雪”字末笔晕染成团,像是被水汽熏湿后重新写过。
再看正面“归位”的“归”字,右边的“彐”部墨色比左边浅,分明是先写了一半,纸张受潮后补写的痕迹。
廊下突然掠过穿堂风,吹得羊角灯晃了晃。
我盯着裴映雪案角的茶盏,水汽正从盏中袅袅升起——这茶是刚沏的。
“你今日用的是新墨?”
我突然问。
裴映雪愣了愣:“嬷嬷说今日用松烟墨,我...我晨起才磨的。”
“松烟墨遇水易晕,你这诗笺却只在‘归’字处晕染。”
我捏着诗笺凑近烛火,“可见是写了一半,纸张被水汽打湿,晾了片刻又补写的。”
我抬眼看向松月阁后窗,“这会子日头刚上东墙,哪里来的水汽?”
裴映雪顺着我目光望去,后窗正对着小厨房的烟囱,淡蓝炊烟裹着饭香飘进来。
我瞥见林芷若站在廊下,正替裴清瑶整理披风,她袖口沾着点亮堂堂的东西——像是油星子。
“苏先生?”
裴清瑶的声音将我拉回,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手背,“可是哪里不妥?”
我收敛神色,将诗笺重新叠好:“不过是见映雪姑娘这诗新奇,想多问两句。”
说着绕着案几走了一圈,假意整理诗笺顺序,实则凑近每个贵女的衣襟——裴三小姐袖角有茉莉香粉味,裴五小姐带着熏衣的沉水香,到林芷若跟前时,她后退半步,袖中飘出股极淡的油香,像极了厨房炸松肉时的脂粉气。
檐角铜铃突然“叮”地一响,程嬷嬷捧着茶盘进来:“苏先生,老夫人说灯谜会辰时正开始。”
她的目光扫过我手中的诗笺,又迅速垂下,茶盘里的青瓷盏碰出细碎声响。
我将诗笺重新放回檀木盘,指尖触到最底下那张的边角——是裴清瑶的字迹,秀雅工整的小楷:“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八个字背后,藏着和“九曜重开”同样刺骨的寒意。
松月阁外传来打更声,辰时正到。
我望着廊下林芷若沾着油星的袖口,又想起那日荷塘边她与男声的对话——“九曜局才开初局”。
或许从今日起,这局里的每一步,都要由我来拆穿了。
我绕着青玉案转了半圈,指尖扫过裴五小姐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时,忽闻一缕极淡的油香。
抬眼望去,林芷若正垂手立在裴清瑶身侧,月白绢裙的袖角沾着星点浅黄——像是炸过松肉的菜油溅上去的。
我装作整理诗笺,借势靠近她:“林姑娘这袖角,可是沾了厨房的脂粉气?”
她指尖猛地攥紧裙裾,眼尾微微发颤:“苏先生说笑了,奴婢方才替姑娘取披风,路过厨房时被灶火烤了烤手。”
话音未落,我己触到她袖角的湿度——不是被烤暖的,是沾了水又被热气烘过的潮意。
厨房的蒸笼总腾着热气,灶下的柴火噼啪作响,端汤的小丫头若不小心,袖角准得沾些水。
廊下铜铃又响,程嬷嬷捧着茶盘穿过月洞门:“苏先生,老夫人说该挂灯了。”
十二盏羊角灯被小丫头们提上廊檐,暖黄光晕里,灯谜会正式开始。
裴清瑶率先起身,取了最中间那盏灯上的诗笺:“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这是苏先生教的禅意诗?”
她眼尾弯成月牙,可我注意到她捏诗笺的指尖泛白。
“清瑶姐姐好本事!”
裴映雪咬着帕子笑,忽又“呀”了一声——她身侧的小丫头阿桃歪在柱上,面色青白如纸,额角渗着冷汗。
“阿桃?
阿桃!
“裴映雪扑过去要扶,林芷若却比她更快一步,伸手就要去托阿桃后颈。
我下意识扣住她手腕,触感冰凉得惊人:“林姑娘且慢。”
“苏先生?”
裴清瑶急得眼眶发红,“阿桃定是着了凉,快请大夫——”“着了凉会冒冷汗?”
我盯着林芷若被我扣住的手腕,她袖中飘出股极淡的苦杏仁味,“方才阿桃替大家斟茶,茶盏是你端来的吧?”
林芷若猛地抽回手,后退两步撞在廊柱上:“苏先生莫要血口喷人!”
她声音发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可袖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我的手背——方才扣腕时,我分明触到个西西方方的纸包。
程嬷嬷皱着眉走过来:“苏先生,这是作甚?”
“程嬷嬷,劳烦搜搜林姑娘的袖袋。”
我松开手,指节因用力泛白,“阿桃中的是***,药粉该还在她身上。”
林芷若突然尖叫着去推程嬷嬷,可到底是个侍女,哪里挣得过在侯府管了三十年的老嬷嬷?
程嬷嬷反手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探进她袖袋,果然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撮米白色粉末,混着苦杏仁的腥气。
“还有这个。”
程嬷嬷又摸出封密信,封口处压着朱红印泥。
我接过信时,指尖发颤——信纸上的字迹我太熟悉了,瘦劲如竹枝,和那日投壶箭矢里的***出自同一人:“确认她是当年破局之人,九曜局可开中局。”
“破局之人”西个字像根细针,猛地扎进我心口。
十年前阿爹被诬通敌时,满朝都传他“破了九曜局,动了天家忌讳”。
原来他们找了十年的“破局之人”,是阿爹?
还是...我?
林芷若突然跪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奴婢也是被逼的!
上个月有个穿玄色斗篷的人在后门堵我,说...说我阿娘的药钱他出,只要我在今日茶里下***,再把苏先生的动静报给他...““那密信上的‘她’指的是谁?”
我攥紧信纸,指节发白。
林芷若抬头,目光扫过我腕间的银镯:“他说...要找十年前跟着破局先生学戏艺的小女儿,腕子上戴银镯的。”
松月阁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惊得贵女们齐声尖叫。
我低头看向腕间银镯,“蘅”字在火光里泛着冷白的光——原来从阿爹把镯子塞给我那天起,我就成了局里的饵。
程嬷嬷叹了口气,命两个粗使婆子架起林芷若:“先关到柴房,等老夫人发落。”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多了些我读不懂的意味。
我捏着密信的手微微发抖,信纸背面还画着些什么——借着烛火凑近,只见右下角用细笔描着“白鹿巷”三个字,旁边画了枚古玉,纹路像极了阿爹书房里那幅《星图》上的北极星。
檐角的羊角灯被夜风吹得摇晃,将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与密信上的古玉图样重叠成模糊的一团。
我忽然想起阿爹被捕前那个雨夜,他摸着我发顶说:“蘅儿,若有一日你见到白鹿巷的星纹玉,便知道阿爹没负大昭。”
原来这局,从十年前就开始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