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的校园空旷得像一个被遗忘的梦境。
舒雨站在实验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
她提前半小时到达,却发现实验室的门己经开了一条缝,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是那首《雨滴前奏曲》。
推开门时,晨光正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白知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他站在实验台前调试一组烧杯,录音笔放在一旁,肖邦的旋律像透明的雨帘将他和周围的空间隔开。
舒雨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早。
"白知头也不抬地说,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他关掉音乐,实验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摩擦的声音。
舒雨把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你怎么进来的?
""李老师给的钥匙。
"白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他是我父亲的同学。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轻轻投入平静的水面。
舒雨想起陈默说的"事故",但此刻白知的表情平静得像实验室里的蒸馏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转身从书包里取出几个瓶子,整齐地排列在实验台上:甘油、酒精、橄榄油,还有一瓶贴着"山泉水"标签的玻璃瓶。
"先用不同液体测试声波传导。
"白知戴上橡胶手套,动作熟练地架设起音叉和接收器,"你负责记录数据?
"舒雨点点头,取出笔记本。
她特意准备了一本新的实验记录本,扉页上用钢笔画了声波图案。
当她的笔尖落在纸上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模仿白知那种瘦长的字体。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
白知的手法精准得像钟表匠,每次倒入液体的量都分毫不差。
舒雨发现他工作时会微微皱眉,下唇无意识地抿紧,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对象进行无声对话。
当音叉在甘油表面震动时,他忽然抬头:"你听过真正的雨林声音吗?
"舒雨摇头。
白知从书包里取出另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霎时间,实验室里充满了遥远而陌生的声音:层层叠叠的雨声,某种鸟类悠长的啼鸣,还有植物叶片摩擦的沙沙响。
这些声音如此真实,仿佛瞬间将他们带到了千里之外的热带丛林。
"我父亲最后的项目,"白知的声音混在雨林背景音里,显得有些模糊,"是研究植物对特定频率声音的生长反应。
"录音笔继续播放着,突然插入一段男人的声音,温和而清晰:"这里是7月14日记录,样本B组对3kHz声波产生明显趋光性变化......"话音未落,录音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呼喊。
白知迅速关掉录音笔。
实验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真实的阳光依旧洒在实验台上。
舒雨看见他握着录音笔的指节发白,像是要把那个金属物件捏碎。
"抱歉。
"白知深吸一口气,"我们继续实验。
"舒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把手放在实验台上,离白知的手只有几厘米远。
两人之间这种克制的沉默,反而比任何安慰的话都更有力量。
中午时分,他们完成了基础数据采集。
白知在笔记本上画着波形图,舒雨则整理着实验报告。
阳光己经移到了实验台中央,照亮了那些装着不同液体的烧杯,液体边缘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饿了吗?
"白知突然问,"我带了三明治。
"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锡纸包,打开后是两块切得整整齐齐的火腿三明治。
舒雨惊讶地发现,连三明治的切面都完美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的。
"你自己做的?
"白知点头:"习惯了。
我母亲......"他停顿了一下,"她很早就离开了。
"舒雨咬了一口三明治,芥末酱的味道在舌尖扩散。
她想起自己母亲每天早晨放在餐桌上的煎蛋,总是边缘焦黑,但她从未告诉过母亲自己其实更喜欢溏心蛋。
有些遗憾就像这样,细小得说不出口,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给你听个东西。
"舒雨突然掏出手机,打开一个音频文件,"这是我最喜欢的。
"手机里传出一段大提琴独奏,低沉而温暖的音色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
白知闭上眼睛听着,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
"杜普蕾的《殇》,"他轻声说,"很好的选择。
"舒雨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这首曲子?
""我父亲收藏了很多黑胶唱片。
"白知睁开眼,灰色的虹膜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下雨的时候,他会放这首。
"他们安静地吃完三明治,大提琴的余韵似乎还悬浮在实验室的空气中。
舒雨注意到白知吃东西时很专注,每一口都咀嚼得很充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个发现让她莫名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流浪猫,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餐。
下午的实验更加深入。
他们开始测试不同材料对特定频率的隔音效果。
白知从书包里取出各种布料:羊毛、棉布、丝绸,甚至还有一小块孔雀羽毛。
舒雨负责用录音笔记录音叉在不同材料包裹下的声音变化。
"试试这个。
"舒雨突然从手腕上解下一条浅蓝色发带,"纯棉的。
"白知接过发带时,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腕内侧。
舒雨感觉一股细微的电流从接触点扩散开来,但她没有缩回手。
发带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气,白知将它缠绕在音叉上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扎伤口。
录音笔记录下的声音变得沉闷而温暖。
白知反复播放这段录音,眉头微微皱起:"有意思......""怎么了?
""频率没变,但音色改变了。
"白知调出频谱图,"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光,虽然亮度相同,但质感完全不同。
"舒雨凑近屏幕,发梢扫过白知的手臂。
他们肩并肩分析着波形图,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简短的评论。
在这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实验室仿佛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声波和数据构成的秘密语言在他们之间流动。
当夕阳开始西斜时,白知突然说:"你想看看真正的雨吗?
"不等舒雨回答,他己经从书包底层取出一个密封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片深绿色的叶片和一个小喷雾瓶。
他小心地将叶片铺在滤纸上,喷了几下喷雾。
叶片表面立刻凝结出细密的水珠,在斜照的阳光下像无数颗微型钻石。
"荷叶效应,"白知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兴奋,"我父亲发现的某种变异品种,保水能力是普通荷叶的三倍。
"水珠在叶片表面滚动,汇聚,又分离。
舒雨看得入迷,伸手轻轻触碰其中一颗水珠。
它颤巍巍地挂在她的指尖,折射出七彩的光。
"真美。
"她轻声说。
白知看着她指尖的水珠,突然拿起录音笔按下录音键:"能描述一下你看到的吗?
""呃......"舒雨有些慌乱,"它像一颗会流动的钻石,又像是把整个彩虹都压缩在了一个小水滴里......"她越说越小声,觉得自己笨拙的形容配不上眼前的美景。
但白知却认真地点点头,保存了这段录音。
"最真实的科学,"他轻声说,"往往始于这种无法量化的观察。
"收拾实验器材时,舒雨在白知的物理书里发现了一张便签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化学方程式,边缘处却画着几个小小的音符图案。
这种严谨与随意的结合,就像白知本人一样充满矛盾又奇异地和谐。
"下周五的文学社朗诵会,"锁门时白知突然问,"你会去吗?
"舒雨愣了一下:"苏雯邀请你了?
"白知点点头,钥匙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如果你去的话,"他的声音很轻,"我也许会读点什么。
"这个回答让舒雨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想起苏雯那抹雾蓝色的发梢和烫金边的邀请卡,某种微妙的情绪在胸口蔓延开来。
"我应该会去。
"她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林小满一首想听苏雯朗诵她自己的诗。
"回家的路上,舒雨反复回想白知说"我也许会读点什么"时的表情。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那个录音笔里储存的各式声音碎片,每一片都承载着不同的记忆和情感。
路过一家文具店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
店员包装时,舒雨想起白知那本贴满剪报的黑色笔记本,还有他写字时钢笔在纸上划出的流畅线条。
"送人的?
"店员笑着问。
舒雨点点头,没有解释这个礼物是送给自己的——她突然想要开始记录些什么,用更持久的方式保存那些转瞬即逝的声音、光影和说不出口的感受。
就像白知用录音笔收藏雨声一样,她也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保存记忆的方式。
天色渐暗时,舒雨经过学校围墙,看见梧桐树的影子在暮色中摇曳。
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滚动的水珠,想起白知低头调试音叉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我母亲很早就离开了"时平静的语气。
这些碎片像梧桐叶一样在她脑海中旋转,最后定格在那个装着变异荷叶的密封袋上——那是白知父亲留下的遗产,一个微小而坚韧的生命奇迹。
回到家,舒雨在新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是一行小字:"声音可以保存多久?
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久。
"字迹在纸上微微晕开,像是被一颗看不见的水珠轻轻触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