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的雪是灰色的。
雪片从铅灰的天上沉重地飘落,堆积在坑洼不平的地面,又被无数双沾满泥泞的脚踩踏、碾实,最终凝固成一层污浊的硬壳,覆盖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我初到林场那天,卡车就在这冻硬的泥雪上颠簸挣扎,摇摇晃晃驶入一片低矮、破败的工棚深处。
车斗里挤满了和我一样茫然、瑟缩的知青,目光所及,唯有萧索的灰褐枝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我们的工棚旁边,孤零零立着一间低矮的小屋,屋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修表铺”。
这就是我日后无数次推开的那扇门,里面住着陈修文。
修理铺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是机油、铁锈、灰尘,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木头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光线昏暗,只有靠墙那扇结满冰棱的小窗,透进一点吝啬的天光。
陈修文就坐在那束光柱下,伏在一张堆满零部件的旧木桌前。
他那双手——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垢,手背上还有几处冻疮裂开的口子——此刻却正捏着一把细小的镊子,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从一堆细如发丝的零件里,精准地捻起一枚小小的齿轮。
“来了?”
他头也没抬,声音低沉,仿佛是从胸腔深处某个布满油污的角落里发出来的。
桌上那盏用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很短,火焰微弱,将他俯身的侧影拉长,晃动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像一只沉默而专注的鬼魅。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
目光却被桌上那些散落的金属造物吸引:黄铜的齿轮边缘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细小的钢制弹簧蜷曲着,蓝钢发条片像某种神秘生物的鳞甲,还有那些形状各异、亮晶晶的螺丝……在这片粗糙、灰暗的林场背景里,它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摄人心魄。
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秩序,在陈修文那双油污的手下,低语着关于时间的秘密。
陈修文对时间的痴迷,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他口袋里总揣着几块残缺不全的旧表,走路时,它们在他衣袋深处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像几只被囚禁的、喋喋不休的知更鸟。
林场里没人能说清他到底有多少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