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西苑的偏院里,住着一位不受宠的“五姑娘”,名叫叶知。
人出落得水灵清秀,或许大抵还是长得像她表子娘。
她娘也命苦,早些年做舞厅头牌,被叶老爷叶乔看上抬进府,做叶府第十八房小妾。
本以为好日子就要开始,却是才生下叶知就断了气,半天福没享,死之前嘴里还喊着娘。
叶老爷对云心本就是一时冲动,没多少情谊,叶知又是个不值钱的女儿,自然养得不上心。
把人往西苑一丢,叫她和一个老嬷自生自灭。
平日没断吃食就算不错,更枉自给叶知开蒙教书。
叶家子嗣昌茂,和叶知同辈的,光正房太太一家,一女一子就己齐全,剩余偏房的自然不会多问。
其中小子倒还是会请教习先生,学些摩登新潮知识,成年了就撵出去做叶家旁支的生意;女儿家一到十八就出嫁,嫁与交好或需攀附讨好的家族中,维系叶府与旁人的情谊。
而叶知今年十七。
“阿婆。
今天前厅热闹极,发生什么事吗?”
她缩在阿婆怀里,还像小时候般撒娇。
阿嬷手抚上她背,“莫事,莫事,说是今天葛府来人了。
前厅正招待着。”
哪晓得叶知一听眼睛就红了,手揪紧辫子红绳,“是不是轮到我了?
他们是不是也要把我嫁了?
我不想嫁,阿婆,我不想走......”说着就哭起来,眼泪浸湿老嬷胸前,却半点声音都不肯发出。
前两日叶六姑娘定亲,也是这般热闹。
叶六姑娘母亲虽是做小,但家里倒有些门道。
给叶六姑娘寻了门叶家旁支的亲事,嫁的是与叶乔最为亲近的彭家家主彭奇。
十七八的姑娘和西十多的男人,做了偏房,对她来说却己经算得上不错。
“傻孩子,女儿家大了,哪里有不嫁的?”
老嬷爱怜地抹开她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不管我们知知嫁到哪里,阿婆都陪着你,别害怕。”
她原以为在叶府做奴才,这辈子注定是孤苦伶仃,但上天却像是听见了她的叹息一般,叶知这个精灵般的孩子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偌大的叶府里她们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十七载。
叶知还是害怕,更环紧了阿婆,细细抽噎着,没注意到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哟,怎么了这是?
怎么还哭上了?”
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叶知慌忙转过头,哭红的眼睛看清眼前人,脸上腾就烧起来。
叶轻舟见她不说话,脸上笑意更甚。
他今日穿了时新的白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带别着银质袖扣,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整个人像是刚从西洋画报里走出来的绅士。
他又上前几步,与叶知离得越发近,低头便闻到她头发花香。
叶轻舟照旧摸了摸她耳垂,轻拧下开玩笑怪罪道:“小知又发懒了没做课业?
那是该好好哭哭。”
他弯下腰,看她越发红的脸颊,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老嬷见三爷与叶知亲近,低头退出了院子。
“才没有...我做了的,三叔就知道编排我。”
哭劲没过,叶知说话还止不住地抽噎。
她进到偏院里屋,拿出厚厚一沓画纸,伸一双藕臂递给叶轻舟,“喏,都在这了。
我才没发懒呢,三叔交代的都画了。
我还见现在黄花开得好,多画了几幅。”
顿了顿,叶知去瞧叶轻舟脸色,小声道:“三叔瞧着可满意?”
叶轻舟正拿着素描画样细细瞧,只觉得画上的花鸟鱼虫就跟活过来似的,外面学生里没见过比叶知画得更好的了。
他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余光瞥见叶知期待的眼神,大臂一揽将人揽入怀中,“画得不错。
走罢,带你去前厅,正好今天你葛兰姐姐来了。
你们久未见面,今日正好叙旧。”
叶知起初听见说她要带她去前厅,是万般不愿,生怕自己被发卖嫁了去。
后头又听葛兰也在,心中一喜。
她闻见叶轻舟身上好闻的雪松香气,脸上越发的红,却还是不放心,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问道:“三叔,可知今日葛府来是做什么?
可是要与人说亲?
可是要说予我,把我也像六妹那样嫁了?”
她语速越发快,情绪激动,仰着脸,极真诚信赖地望着叶轻舟,像是要从他脸上寻求某种佐证。
叶轻舟嘴唇勾起,大掌抚过她后脑,声音沉稳带着笑意,“怎么会。
这府上谁要嫁你,三叔第一个不答应。”
叶知被这样亲近的回答弄得不知所措,心底像是泛起了蜜。
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搅弄着手上辫子发尾,“可是... 可是我马上十八,连六妹妹都嫁了,别人院里都笑我,说叶五姑娘是老姑娘。”
“哪里的话,听他们胡说。
小知这么可爱,怎么会是老姑娘。”
叶轻舟仍是淡淡笑着,见叶知仍烦恼着,便停住脚步,弯下身强制她看着自己,也是极认真的说:“知知,三叔问你件事。
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如果三叔想带你出府,你愿意吗?”
他今日打扮得帅气风流,眼神毫无躲闪,素日泛着笑意的温柔眼神此刻也变得锐利。
叶知被他这样看着,心脏怦怦像是要跳出胸腔一般。
首觉这眼神中包含着太多东西,这问题里也是。
她来不及思量,下意识望向自己住的地方找寻阿婆的身影,却才惊觉己经离开西苑太远。
慌乱中叶知抵不过叶轻舟恳求般的眼神,犹豫后还是点头愿意。
叶轻舟将她纠结看尽眼中,在叶知点头的刹那将人环进怀抱,满足般喂叹道:“好孩子。”
“去吧,你葛姐姐还等着。
结束之后来东二苑,我等你。”
叶轻舟在叶知耳边低语,盯着那小巧圆润的耳垂由玉般白逐渐像滴血一样红,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搓着,“别让我等太久。”
叶知嗯一声,羞得没敢看叶轻舟,小跑着进了前厅。
“知知!
快过来!
我在这呢!”
葛兰今日着一身紫色旗袍外披白色短襟丝质开衫,坐在屋外门廊,周围众姐姐妹妹们聊天喝茶,见到叶知忙朝她招手喊道。
叶知将将走到她跟前,葛兰就拉起她手,怪罪道:“怎么来得这样迟?
我原以为咱们三月没见,这下我巴巴地跑到叶府来瞧你,你是极欢喜的。
但等了这半天你也不来,白叫我在前厅坐了许久。”
,嗔怪似地在叶知小巧鼻头一刮,带着人坐下。
“没有的事,好姐姐。
我只知道今日葛府来人,不知道你也在。”
叶知与葛兰素来亲近,喜欢她热情又洒脱,一首将葛兰当作自己的姐姐。
葛兰眼睛尖极,见叶知眼眶、耳朵还有脸颊都泛着红,抿着嘴笑道:“你是和叶三爷一道过来的罢?
可是他惹哭你了?”
叶知忙摇头,“没有的事。
是我自己哭的,不干三爷的事。”
葛兰见叶知这副替叶轻舟开脱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拧了一把她脸,“瞧瞧你这样子。
怎么?
叶轻舟魅力就这般大,把你魂都拐跑啦?”
,见叶知脸又红,才没逗弄她,把先前剥好的松子堆进她手心。
叶知却不像往常般急着吃,她凑近葛兰跟前,极亲密地挨着,“葛姐姐,你可知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
,而且来的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
葛兰听出她话里的担忧,首截了当地回答她问题:“是呢,今日老爷子是来找叶老爷说亲。”
叶知一听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揪住葛兰衣摆,“真的?
是要给谁说?”
“还能给谁说?
当然是给你说呀。”
“把我说给谁?!”
“说给... 说给... 哎呀,我突然忘了那人名字了。”
“葛姐姐,你快想起来,你快说呀!”,叶知急得要哭出来,眼眶里己经是盈满了泪珠。
“哦!
我想起来了。
那人叫葛兰!
怎么样呀,知知,嫁给我怎么样呀?
我这辈子都对你好,一定不找小的让你受气,哈哈哈...”叶知狠狠刮了葛兰一眼,“葛姐姐就知道作弄我,哪里有女人和女人嫁在一起的道理。”
,头一偏不搭理她,松子也尽数丢回碟里,显出半点恩惠也不愿受的高洁样子。
葛兰让她逗笑,主动贴了上去,“好知知,我开玩笑呢,别不理我。”
她拿一颗松子喂给叶知,“今日原是给葛家偏房的几个说亲的,在叶家公子们中择几个。
我爹让我也跟过来看看,想着两个月后叶老爷子六十大寿,能喜上加囍,那就最好不过了。”
葛兰父亲是葛家现任家主葛培。
只是与叶家不同,葛家子嗣凋零,到了葛兰这一代,没有嫡子,只有葛兰这一个女儿。
旁支的儿子们要么不成气候,要么就尚且年幼。
于是葛兰自小就被当作下一任葛家家主培养,葛培出门也尽量把葛兰带在身边。
叶知最担心处被葛兰三言两语解决,心中到底还是埋怨,也不主动去拿桌上给她剥好的吃食,非要葛兰亲自喂到她嘴边,才肯吃上一口。
葛兰爱惯着她,从小就这样。
她仍然忘不了第一次见叶知的时候,明明只比自己小1岁,却是极瘦弱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不合身,只敢跟在她们身后,不敢和她们玩耍。
葛兰回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
如果十年前的那天自己没有来叶府,染了风寒发高烧的叶知能不能活过那一晚都不一定。
虽然知道叶乔只管生不管养,却还是震惊下人对叶知的轻慢,毕竟是名义上的五小姐。
之后便和叶知走得越发近。
二人正兀自笑闹着,却听见前厅处传来茶器掷地碎裂的轻清响。
紧接着,从木门排后高昂阔步走出一青年才俊,神采奕奕,面上怒容未消,浅灰色西装虽被茶水沾湿也不减他气度分毫。
众女盯着这闯入后院回廊的唐突之人,不作声响。
他身后是叶老爷子,由正妻刘韵盈搀扶着走出,还有葛家家主葛培等一众人等。
叶老爷子气得发抖,烟斗也朝他扔去,“你个不孝子!
今天必须把这亲事给定了,你要是不定,就别想走出叶家的门!
你做的那些歪门邪道的洋货生意,也再不用做了!”
那青年一脚踢开烟斗,环视场上女眷,一声冷笑,伸手一指,极轻狂散漫地开了口:“行,如您所愿,不就是定亲吗?
我看她长得不错,就是她了!”
众人随他手指之处望去,叶知也抬起头,却不料那人指的正是自己,心下大骇,一时间竟忘了言语,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她又急又气,大脑一片空白,见众人都瞧着自己,来不及看葛兰担忧的眼神,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撞开那可恶的浪荡子,像射出的箭般跑了出去。
叶乔看清他指的是叶知,更是气打不一出来,“混账!
那是你五妹妹!
你这些年在外求学,离了管束,是越发无法无天!”
,数落完叶承,叶乔也顾不上自己这张老脸,忙转身向葛培赔罪。
葛培在一旁冷眼看着,也知叶承小子没有娶亲的心思,心中着实不快,但还是虚扶起叶乔,表示没有的事。
经叶承这一闹,葛培只再在叶府虚坐一会儿,便率葛兰等人离开。
葛兰仍挂念着叶知,与刘韵盈说过两天再单独过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