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回房时,阿婆刚刚睡下,院中药香还没有散去,夹杂一丝丝桃花的甜。
如今阿婆身体越发不好,晚上如若不喝下药,根本睡不着。
叶知心中混乱,叶轻舟与葛兰订婚的消息像是在她心口扎了根刺,不知该如何面对。
一个人抱膝坐在床头,半分睡意也无,就这样睁眼到了天亮。
“知丫头,怎么这样坐着?”
,阿婆起床一进来就看见呆坐在床头的叶知,脸上泪痕深深。
心中一惊,忙过来握住她手,竟是十分冰凉,“这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知像幼时一般蜷缩进阿婆怀中,一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沙哑:“阿婆,我跟三叔,有可能吗?”
,她说着心中就泛起酸楚,又要落下泪来,“可是他就要结婚了,和兰姐姐...”“傻孩子”,阿婆叹了口气,叶知是她从小看大的,知道她伤心,她自己也跟着难过。
阿婆的手掌粗糙温暖,轻轻包裹住叶知冰凉的手指。
老人身上飘着当归与白芍的药香,混着常年熏染的檀香气息,让叶知想起幼时躲避在阿婆屋中逃避姨娘们作弄的午后。
"你娘第一次登台唱《游园惊梦》,穿的戏服还在我箱底收着。
"阿婆松开叶知,颤巍巍走向墙角那口掉漆的樟木箱。
阳光透过窗纸斑驳地落在她佝偻的背上,将青布衫照得发白。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的沉香味扑面而来。
阿婆从层层棉布包裹中取出一件藕荷色绣花褶子,料子己经褪成月白色,但袖口的金线牡丹依然鲜活如初。
叶知不由自主伸手触碰,指尖传来丝绸特有的凉滑触感。
"那晚叶老爷在台下第三排正中间。
"阿婆抖开戏服,袖管空荡荡地垂下来,像两个温柔的拥抱,"你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句时,金线牡丹在灯下反光,晃得叶老爷眼睛都首了。
"叶知将脸埋进戏服,恍惚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脂粉香。
她突然想起叶轻舟书房里那幅挂在暗处的工笔牡丹,原来画的是这个。
"后来呢?
"叶知的声音闷在衣料里。
阿婆的叹息像一阵穿堂风:"后来就有了你。
"她从箱底又取出个泛黄的素描本,"你娘嫁入叶府,再唱不了戏,闲下来就愿意画画,这是她怀着你时画的。
"素描本扉页用钢笔写着法文"À mon enfant"[注1],叶知心脏猛地一跳。
翻开的纸页间簌簌落下几片干枯的紫藤花瓣,露出里面炭笔勾勒的建筑素描——巴黎圣母院的飞扶壁、塞纳河上的拱桥,还有一幅未完成的少女自画像,眉眼与叶知有七分相似。
"这是..."叶知的手指突然停在某页。
画中少年倚在紫藤花架下看书,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分明是十五六岁的叶轻舟。
阿婆急忙合上本子:"云心小姐给各房少爷小姐都画过像。
"她转身从箱底摸出个蓝布包,转移话题似的解开,"这个你务必收好。
"蓝布包里躺着个银质十字架,链子己经氧化发黑,但吊坠上镶嵌的紫水晶依然透亮。
阿婆将它挂在叶知颈间时,金属贴到皮肤上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娘临终前攥着它不肯松手。
"阿婆的手指抚过十字架背面的刻痕,"这些划痕...是她生产那晚..."老人的话戛然而止。
叶知抬头,发现阿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布满老年斑的手正无意识地揉搓左膝盖——这是她想起痛苦往事时的小动作。
"阿婆,娘是怎么...?
""血崩。
"阿婆突然提高声调,像要说服谁似的,"你娘或许到底还是没有那个福气。
"她转身从五斗橱最上层取下一个珐琅盒子,"这些你娘的首饰,本该及笄时就给你的。
"叶知盯着盒子里泛着冷光的珍珠耳坠,忽然觉得颈间的十字架重若千钧。
她走到穿衣镜前,镜中少女苍白的面容与素描本里的自画像重叠,锁骨间的十字架紫水晶闪着妖异的光。
阿婆低头整理戏服褶皱,将素描本和戏服仔细包好,动作缓慢得像在掩埋什么,"知丫头,三爷心思深,还是离他远些罢。
你娘若在世,定不愿你重蹈..."叶知怔住了。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刺眼,她看见阿婆眼中闪过的恐惧,那是她从未在老人脸上见过的神情。
第二天清晨,叶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揉着酸胀的眼睛开门,发现门槛上放着一个檀木匣子。
匣子没有落款,但她知道是谁送的——那上面有叶轻舟惯用的沉香味。
匣子里是一块墨绿色珐琅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细小的"知"字。
怀表下面压着一封信和一幅水彩画。
画上是西府的紫藤花架,花架下两个模糊的人影依偎在一起——那是去年春天,叶轻舟教她画水彩时,她靠在他肩头睡着的情景。
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知知,三日后子时,后角门。
带你去看真正的巴黎圣母院。
——轻舟“叶知的指尖颤抖起来。
巴黎圣母院——这是她从小向往的地方,母亲留下的画册里,那座哥特式教堂的玫瑰窗曾让她魂牵梦萦。
她曾无数次对叶轻舟说起,等长大了要去巴黎学画。
"骗子..."泪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叶知将怀表贴在胸口,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衫渗入皮肤。
他明明己经和葛兰有了婚约,却还要来招惹她。
她提笔回信,手腕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三叔厚爱,侄女愧不敢受。
怀表收下,余事勿再提。
阿婆年迈,不忍相离。
——知“三日后,葛兰来了。
叶知正在院中临摹母亲留下的巴黎风景画,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手中的笔一顿,一团墨色在塞纳河上晕开,毁了整幅画。
"知知。
"葛兰站在廊下,一袭月白色旗袍,发间别着珍珠发卡。
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美得不似凡人。
叶知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画纸上污损的塞纳河:"兰姐姐今日怎么得空?
不是该忙着准备婚事么?
"空气骤然凝固。
"你知道了。
"葛兰的声音很轻,不是疑问句。
叶知猛地抬头,眼中蓄满泪水:"那天你来,就是来和三叔议亲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你们都在骗我!
"葛兰快步上前,一把将叶知搂进怀里。
熟悉的茉莉香气包围过来,叶知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瘫软在葛兰肩头。
泪水浸湿了葛兰的衣领,她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她做噩梦时那样。
"别哭了,知知。
"葛兰的声音带着哽咽,"你这些天瘦了好多...""为什么是他?
"叶知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葛兰泛红的眼眶,"为什么偏偏是叶轻舟?
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跟他... 兰姐姐,你怎么忍心让我这样难过..."葛兰的睫毛颤了颤,眼泪在叶知呢喃兰姐姐时还是落了下来:"家父与叶老爷早有的约定。
我...我也是上月才知道。
"她捧起叶知的脸,拇指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知知,我最在乎的始终是你。
"叶知猛地推开她:"在乎我?
在乎我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她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你们一个个都说为我好,却都在骗我!
"葛兰的脸色瞬间苍白。
她转身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我给你带了新的颜料,威尼斯金粉的,你上次说想...""我不要!
"叶知挥手打翻木盒。
盒子摔在地上裂开,金粉颜料撒了一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碎了一地的星星。
葛兰蹲下身,徒劳地想将散落的颜料拢起来。
她的手指沾满了金色,微微发抖:"知知...""我们绝交吧,葛小姐。
"叶知退后一步,声音冷得像冰,不肯看她,"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葛兰的动作僵住了。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叶知看见一滴泪从她下巴滑落,砸在地上的金粉里,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水洼。
"知知,你先冷静下。
",葛兰站起,擦去脸上泪痕,“知知,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
知知,你信我。”
她转身离去时,叶知看见她肩膀不自然的抖动。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剩满地金粉在阳光下刺眼地闪耀。
叶知蹲下来,用手指蘸了一点金粉,在画纸的污渍上画了一朵小小的玫瑰——那是她送给葛兰的第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