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是一个极普通的日子。
但是,当这个日子被作者写入这部小说的开头,用来提示给可尊敬的读者们的时候,它就变得不再那么普通了。
不管是经历世事的老读者,还是对过去的时光一无所知而又不屑一顾的年轻人,都曾有过这样悄然而逝,但在人生中又非常重要的日子。
郝玫颖跟着母亲曹岚走出那个小山城的火车站。
郝枚颖今年八岁,两只长长的辫子垂在背后,穿着一件百褶领、灯笼袖的白裙子,白裙子上点缀些红色小花。
一双白色的高筒袜,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筐式布鞋。
“妈!
你看!
好大的山哟!”
郝玫颖昂着脸看着曹岚,操着浓重的南方话喊道。
这是一张南方女孩子的脸:细腻、白皙的脸上没有北方女孩的那种胭红,只是透着轻轻的粉润,清淅的眉弯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两只酒窝深深地印在腮边。
正且首的鼻子下的那张小嘴总在微笑着,仿佛有说不尽的幸福。
曹岚朝郝玫颖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左右看了看,想问问去县政府家属院的路,见远处有人走过来,便她拉着郝枚颖站到路边等着。
曹岚用精明小巧来形容也许并不恰当,但她那些南方小女人的特征会让人一下子就可以认定她不是北方人。
一头齐耳短发,一件白地蓝色碎花的衬衣穿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些瘦、有些短,但又像是故意要这么做的,束着的前胸勇敢地把衬衣鼓起来。
一条蓝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绒面胶底的布鞋。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这个北方小城的火车站破旧、拥挤。
广场前停着几辆马车和脚踏三轮。
通往城里的土路上,正有几辆公私合营运输公司的马车驶过去,卷起黑色的烟尘立刻迷漫在空气中,使这个本来就让人感到狭小、逼仄的空间充满了一股马粪的臭味。
走在或灰或黑的人群里,曹岚和郝玫颖无疑成了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个黑黑的女人背着一个大布包走过来,曹岚迎上去。
“大姐!
请问,我要去县政府家属院,该往哪边走?”
那个女人上下打量一下曹岚说:“你是郝克文的媳妇吧?”
“你是——?”
曹岚吃惊地看着那个黑黑的女人“看我这眼睛,没看错是吧?
我叫黑妮,听见我的名就看见我这个人了。
郝克文说你们这几天要来,这可真是巧了,咱们住邻居。”
黑妮说完拉着郝玫颖的手说:“走吧!
跟我走!”
曹岚迟疑了一下,把郝玫颖的手从黑妮的手中拉出来,紧紧地跟在黑妮身后。
“这是郝克文的闺女?
长得真俊儿!”
黑妮夸赞说。
“阿姨好!”
郝玫颖欢快地说。
“好!
这么好的闺女跟我住邻居,我天天看画都没这么高兴过。
我就喜欢闺女,偏偏生了三个秃小子。
这个不省心,老大、老二让我给送到他姥姥家去了,家里还有一个老三,这小兔崽子太淘气,学习不好,留级了!”
黑妮遇着可心的人,不用你去问,她就会把一肚子心里话说出来。
车站离县政府家属院并不远。
当她们走进县政府家属院大门的时候,几个男孩正在大院的一个水坑旁胡作。
他们把手中的石块狠狠地砸在水坑里,想把水溅到对面的一个女孩子身上。
那个女孩手里也举着石头,看见一个男孩子靠近了水坑,瞅准机会把石头扔到水坑里,污水溅了那个男孩子身上,那个男孩笑骂着又去寻找石头。
远处的房山下站着一个男孩,他梳着整齐的分头,白净的脸,大大的眼睛。
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衣,整齐地扎在一条深蓝色的裤子里。
正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孩子游戏。
看见有人走进院子,几个孩子都停下游戏,非常新奇地看着他们。
一个男孩向黑妮跑过来。
“妈!
姥姥给我拿好吃的了吗?”
那个男孩问。
“一天就知道吃,都在这个包里呢!”
黑妮点着他的脑门对曹岚说:“这就是我那傻儿子,叫仝建国!
建国!
叫阿姨!”
仝建国红着脸怯生生地说:“阿姨好!”
说完,就向包里掏,黑妮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
黑妮指着孩子们说:“我跟你们说,这是郝工的闺女,你们都不准欺负她!
听见没有?”
孩子们没有反应。
“大家都好吗?
玫颖!
跟大家打声招呼!”
曹岚笑吟吟对郝玫颖说。
“你们好!”
郝玫颖说着向孩子们招了招手。
她浓重的南方口音引起孩子们的好奇。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子学着郝玫颖的口音说:“你好,我们不好!”
几个孩子一起喊道:“你好,我们不好”喊完向远处跑去。
黑妮指着那个做怪的男孩骂道:“李猛!
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看我不告诉你爸,让他搁大皮带削你个小犊子!”
李猛站在远处喊道:“你骂人!
还县委书记家属,啊呸!”
仝建国朝李猛跑过去喊道:“二哈喇子!
你敢说我妈,我整死你!”
呼喊着,一群孩子向远处跑去。
那个女孩盯着郝玫颖傻傻地看着。
她上身穿着一件用旧军装改成的上衣,穿着略显肥大。
一条黑色的裤子,腿弯处和***上都打着补丁。
虽然头发有些乱,但她那瘦长的小脸,还有那双黑黑的丹凤眼和薄薄的小嘴,看上去会让人心生爱怜 。
“林红玫!
你过来!”
黑妮朝那个女孩摆了摆手,女孩怯生生地朝她们走过来。
黑妮向曹岚介绍说:“这是水利局林局长的闺女,叫林红玫。”
曹岚立即向前走了两步,拉着林红玫的手回到郝玫颖身边欢快地说:“还怕找不到伙伴,红玫不就是你的伙伴吗?”
郝玫颖走过去抓住林红玫的胳膊说:“我叫郝玫颖,玫瑰的玫,聪颖的颖。”
“我叫林红玫,红色的红,玫瑰的玫。”
林红玫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摸郝玫颖的裙子。
曹岚摸着她的脑袋说:“红玫!
这个名字真好。
你是红玫瑰,那我们郝玫颖就是白玫瑰。
你们做一对好姐妹,好不好?”
林红玫昂着头欢快地问曹岚:“这是真的吗?
我——我是红玫瑰?
我漂亮吗?”
“当然漂亮,比红玫瑰还要漂亮!”
曹岚认真地说。
郝玫颖指着房山下的那个男孩子问:“黑妮阿姨!
他是谁?”
黑妮说:“苏县长的儿子,叫苏红军。”
李猛被仝建国追着跑回来,听见黑妮正在介绍苏红军,于是喊道:“外号‘苏公子’。”
苏红军见人们在议论自己,一转身跑进了胡同。
黑妮笑骂道:“这些野孩子!
放暑假了,一天天就这么胡作!
走!
玫颖!
咱们回家。”
说完,拉着曹岚和郝玫颖就走。
郝玫颖说:“妈!
阿姨!
我想跟他们耍一会儿!”
还没等曹岚说话,黑妮说:“耍吧!
耍吧!”
说完拉着曹岚拐进前边的一条胡同。
县政府家属院,十几栋红砖平房非常整齐地分列成两排,中间是一条石板铺成的甬道,一首通到大院的深处。
在甬道中段的一个山墙下有一口洋井,大院里的人们都在这里取水。
黑妮领着曹岚来到自家的大门前,她把肩上的布包放在自己家的大门口,然后领着曹岚来到胡同尽头的一个栅栏门前,伸过手去摘开里面的一个铁钩,走进院子。
这是一个非常洁静的小院。
一条窄窄的甬道通到屋门前,甬道两边有几个畦子。
曹岚看着畦子里绿植惊喜地喊道:“郝克文还学会种蔬菜了?”
“你好好看看!
是菜吗?
那是他种的花,说是压院子里的土。
满家属院就他这么一个怪物!”
黑妮说完大笑起来。
“这个公子哥!
还是这么罗曼蒂克!”
曹岚说。
二人来到屋门前,门锁着。
黑妮走到门前,从门框上摸下一把钥匙递给曹岚。
曹岚打开锁,三个人走进屋子。
这是两间普通的平房,外间一分为二,一半做了厨房,另一半是一个小小的卧室。
走进大屋,由于窗户被桃树遮去了一半,屋里有些暗。
靠北墙下立着一排紫红色的书柜,书柜里放满了书籍,书柜的两扇门上还镶着漂亮的铜饰,铜饰的上边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一个同样颜色的书桌挨着炕沿放在墙下,桌上放着一盏小巧的台灯。
台灯的罩子是用白绢做成的,西面上绣着梅、兰、竹、菊。
这些家具是刚刚从老家托运来的。
炕上铺着一床新席子,屋子里还弥漫着苇草的香味。
曹岚走到炕前摸了摸炕席说:“我听说,到了北方要睡火炕,这就是吧?”
黑妮摸了摸炕。
“这不行!
曹大夫!
你歇着,我给你烧烧炕去!”
曹岚惊奇地问:“这么热的天还要烧炕吗?”
“咱们娘们睡不得凉炕,落下毛病不好治。”
黑妮这么说着,人己经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掐着一捆木柴。
“大姐!
我来吧!”
“你会生炉子吗?”
黑妮问。
“不会。”
“不会你就站一边看着!”
黑妮从木柴里找出一块桦树皮,用火柴点着放在炉子里,然后把一些细碎的木柴放在上边。
看着火着了,才把大一些的木柴放到炉子里,然后把炉盖子盖上,立即有一股浓烟从炉盖的缝里涌出来。
曹岚向后躲了一下,黑妮似乎觉得是自己没把炉子生好,带着些歉意地说:“等着起来就好了!”
“大姐!
屋里坐吧!”
“不啦,你看我还没进家呢,过一小会儿,火上来后把煤放上就行了!
我在菜社上班,还是咱们大院的居民小组长,你新来乍到,有啥为难着窄的地方跟大姐说,别不好意思!”
黑妮说着人己经大踏步地走出屋去。
“我们刚来,以后少麻烦不了大姐!”
曹岚追出屋来说。
然后站在院子里看着黑妮拎着大布包走进屋去了。
郝玫颖一下子有了这么多伙伴,虽然这些伙伴跟她在南方时心中想象的有很大差别,但她还是很高兴。
黑妮和曹岚走进胡同后,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些新伙伴又重新开始游戏。
“大笸箩!
留级包!”
林红玫喊着把手中的石头扔到水坑里。
郝玫颖知道,林红玫在喊仝建国。
“你好!
气管炎!
小脚!
大烟袋!”
仝建国看了郝玫颖一眼把一块石头向林红玫扔去。
郝玫颖对仝建国喊的东西感到莫名其妙。
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突然发现苏红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胡同里走出来,正在盯着她看。
她朝苏红军笑了笑。
林红玫看见郝玫颖正在朝苏红军笑,手里举着的石头停在空中。
她朝苏红军看了看,又朝郝玫颖看了看,一下子把石头朝郝玫颖这边的水坑扔过来,水溅在郝玫颖的裙子上。
郝玫颖笑着一边向远处躲,一边也捡起一块石头毫无目标地扔进水坑里。
仝建国瞅准机会跑到近前,把一块大石头砸在水坑里,泥水溅起了老高。
郝玫颖躲闪不及,污水溅了一身。
正在此时,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传过来:“仝建国!
你在干什么?
这个野孩子!”
孩子们看过去,苏红军的母亲张桂兰骑着自行车走进院子。
她有一张丰满、红润的脸,齐颈的短发梳在耳后,那对洞察一切的、可以从容地掩饰真实情感的眼睛便显露出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女军装上衣,内衬白色小翻领衬衣,深蓝色的哔叽裤子,皮鞋。
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药箱。
仝建国知道,被这个张桂兰抓个正着,很快满院子的人就都知道仝建国又干坏事了。
当然,仝建国是不会认错的。
在遭到别人轻蔑的眼光时,他宁肯用呲牙咧嘴的鬼脸把一脸的尴尬遮掩过去,也绝不会说一句认错的话,认错就不是他仝建国了。
可今天他心里确实有些不安,那么一条干净的裙子被他给弄脏了。
想到这,仝建国的心里多少还是生出些歉疚感。
他愣了一下从,喊上李猛和潘有福跑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