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兰把自行车放稳后大声说:“你看!
这么好的裙子给弄得这么脏。”
然后来到郝玫颖面前小声问,“你是谁家的闺女?
苏红军跑过来说“妈!
她叫郝玫颖,来找郝叔叔!”
“怪不得长得这么水灵。
你妈叫曹岚,是吗?”
“是!”
郝玫颖点了点头。
“走!
领我去看看你妈。”
张桂兰说完拉着郝玫颖就走,没走几步,回过头来朝苏红军说:“红军!
把我自行车推家去!”
“阿姨!
不怪他们,我们做游戏呢!”
郝玫颖说。
“这叫做游戏吗?
你还替这些坏小子开脱!”
张桂兰说。
郝玫颖和张桂兰走进小院的时候,曹岚正在煤棚里收煤。
郝玫颖说:“妈!
有个阿姨来看你!”
曹岚转回身,张桂兰己经来到曹岚面前。
“我叫张桂兰。
你分配到我们县医院了。
听说你来了,我来看看你!
怪不得孩子这么漂亮,原来她妈就是个美人坯子!”
曹岚脸一热。
“你是张院长!”
曹岚惊喜地抓住张桂兰的一只手。
“张院长!
我明天就可以去报到。”
“不急!
不急!
明天是礼拜天,下乡抗旱的人今天晚上都会回来。
等你跟郝工亲热够了再说!”
张桂兰说着把郝玫颖拉到曹岚面前。
“看看!
大院的这些野孩子欺生,你看看让仝建国给弄得满身是泥!”
“张桂兰!
你说谁家的孩子是野孩子?”
黑妮突然从墙那边站起来笑着问。
“黑妮大姐呀!
你们家建国还不是个野孩子?
看看!
看看!
这就是你们家建国给弄的!”
张桂兰扯着郝玫颖的裙子说。
黑妮也感到理亏,于是说:“怪可惜了的!
闺女!
等建国回来我给你出气!”
“阿姨!
是做游戏不小心溅上的。”
郝玫颖解释说。
“张桂兰!
听见人家闺女咋说了吗?
你省省心吧!
想想今天晚上怎么答对好苏县长吧!”
黑妮大声笑了起来。
“仝书记也要回来哟!
你可收拾利索点!”
张桂兰朝曹岚挤了挤眼睛。
“回来也没有好事等着他!”
黑妮大笑着,抱着柴火进屋去了。
“张院长!
屋里坐吧!”
曹岚看着从屋里冒出的浓烟,有些不好意思地邀请道。
“我也得回家做饭去了,有时间咱们再细细地唠!”
说完,张桂兰走了。
曹岚一首把她送到大门外。
“你这个张桂兰!
要是没做饭让苏明上我们家来吃吧!”
黑妮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屋里钻出来,从墙那边探过身子来喊道。
“你要是不要菜金和粮票,今晚我们一家子都上你家来吃饭!”
张桂兰一边走一边说。
“那不行!
老仝在家里吃饭也得交菜金粮票!
你们家老苏更不行!”
黑妮说完放肆地笑着又跑进屋去了。
曹岚跑进屋,把煤装进炉子里,马上又从屋里跑出来。
她站在院子朝屋子里傻傻地看着,虽然己经是成年人了,但初次接触北方这种奇特的生活还是让她感到非常新奇。
而新奇的感觉里,大部分是那种叫做“无奈”的东西。
烟从屋门的上方冒出来,一股浓重的煤烟味立即弥漫在小院里。
曹岚转过身去,看见郝玫颖正蹲在畦子旁看着密密麻麻的花苗。
“妈!
这是什么?”
郝玫颖问。
“黑妮阿姨说是花。”
曹岚也蹲下来说。
“什么花?”
“这得等你爸回来,问他。”
“我爸种的花一定是最漂亮的。
妈!
这些花该浇水了!”
“等一会儿烟散了,你把裙子换了,我用给你洗衣服的水浇它。”
这时,仝建国从院墙那边慢慢地站起来,他把头探过院墙,朝郝玫颖做着鬼脸。
郝玫颖一眼看见他。
“妈!
是仝建国!”
郝玫颖指着墙那边喊道。
曹岚看过去时,仝建国己经缩到墙下去了。
曹岚对郝玫颖说:“后天我去上班,你自己就在院子里玩,可以吗?”
“好吧!”
郝玫颖的回答有些勉强。
她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说。
曹岚看到屋里的烟消散得差不多,便回屋做饭去了。
仝建国又从墙下慢慢地站起来,小声对郝玫颖说:“哎!
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我爸!”
“哪件事?”
郝玫颖问。
仝建国指了指郝玫颖的裙子。
郝玫颖说:“一会儿就洗了。
我不认识你爸,怎么会告诉他?”
“玫颖!
回屋把裙子换上!”
曹岚在屋里喊道。
郝玫颖答应完,再往墙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仝建国早就缩到墙下去了。
郝玫颖知道,以后他就要和这些小伙伴们在一起了黑妮是个非常朴实、安分的女人。
这除了源于她的小农家庭出身,从小就受到艰苦生活的历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长得黑,还有点丑。
建国后,许多跟着自己的汉子进城的漂亮女人都被人们羡慕的目光和挑逗性的语言弄得心神摇荡,不安分起来。
黑妮不会,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那份优势,所以只能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家里,全身心地照顾好自家的男人和孩子,这才是她一生的事业。
黑妮跑到郊外的地里捋一筐野菜,回到家属院时,太阳己经落山了。
她刚走进院子,仝建国就从屋子里喊了起来:“妈!
快做饭!
我饿死了!”
黑妮一边走一边骂道:“一天饿就跟着你,跟你那个死爹一样,都是饿死鬼脱身的!”
随着声音,黑妮跨进屋,把一筐野菜倒在炕上。
“妈!
又吃这个?”
仝建国把一本没头没尾的小人书扔到炕上不满地说。
“你想吃啥?
想吃龙肝凤胆找你爸要去。
他说进了城就过上好日子了。
好日子在哪?”
黑妮把野菜择了择,拎着菜篮子到外屋去了。
“妈!
你这么说小心把你打成右派!”
仝建国以为,他这么说黑妮就不会再发牢骚,赶紧把饭做好。
没想到,黑妮大声喊了起来:“如果当右派管饭,我情愿去当右派!”
仝建国突然意识到,他犟不过这个黑妈。
于是他闭上嘴不再出声,黑妮那里也没了动静。
仝建国吃了一张黑妮从姥姥家带回来的煎饼,然后喝了一碗带着苦味的棒子面粥。
还想要吃煎饼,却被黑妮数落了一番。
仝建国刚放下筷子,院子里就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比引擎声还要大的是汽车箱板间的撞击声。
仝建国一下子跳下炕,向屋外跑去。
仝建国刚打开大门,县委书记仝刚和水利局设计室主任郝克文一起从胡同外走进来。
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疲惫,挽着裤脚、鞋上沾满了泥水。
“爸!
我妈回来了!”
仝建国说着就跑过去接过挎在仝刚胳膊上的一件上衣。
这并不是仝建国非常懂礼貌,而是在这个季节,仝刚每次从乡下回来,都会有几枚欧李、山枣或者别的让他意外的东西放在衣兜里,这次却什么都没有,仝建国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失落感。
“怎么不问候郝叔叔!”
仝刚严肃地说。
“叔叔好!
阿姨来了!
还有——,还有——”“噢?
她们到了?”
郝克文一脸的怠倦一下子不见了,兴奋地向自家的栅栏门走去。
“郝工!
慢点!
你那个样子别吓着她们!”
仝刚小声说道。
郝克文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栅栏门前,小心翼翼地喊道:“曹岚!
玫颖!
我回来了!”
说完打开门冲进院子。
“爸爸!”
郝玫颖从屋里冲出来,一下子搂住郝克文的脖子。
“小囡囡!
你都长这么高了?”
“你都三年没回家了,暑假开学我就该上三年级了。
还能一点不长吗?”
郝玫颖兴高采烈地说。
曹岚站在郝玫颖的身后,等郝克文跟郝玫颖亲热完了,她才走上前来注视着郝克文平静地问:“你回来了?”
“你一路辛苦了!
父母都好吗?”
郝克文问。
从玻璃窗射出的灯光里曹岚看看郝克文溅满泥水的衣服说:“看起来,父母让我来照顾你是对的。”
说着就去脱郝克文的上衣。
郝克文抓住曹岚的手说:“坐车累了吧?
你休息,我自己来。”
曹岚温柔一笑。
“进屋吧!
换上衣服吃饭。”
说完,拉着郝克文的手走进屋去。
郝克文换上衣服,曹岚把脏衣服拿出去洗了。
郝玫颖拉着郝克文来到小屋。
屋里的墙壁贴着一张年画,一个小姑娘手里捧着一个苹果正甜甜地笑着,这是郝克文特意从街上买来亲手贴上去的。
郝克文说:“你住在这。
行吗?”
“我一个人吗?”
郝玫颖问。
“可以吗?”
郝玫颖歪着头问:“我从老家走时,同学们告诉我说北方有狼,一群一群的,我一个人,狼来了咋办?”
郝克文说:“我来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狼长得啥样。
你放心吧!
这是政府家属院,有狼也不敢进来。
另外,咱院里还有那么些男孩子呢,仝建国!
苏红军!
李猛!
还有潘有福,真有狼来了都不够他们打的,你怕啥?”
郝玫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曹岚洗完了衣服,她一边擦着手一边喊道:“吃饭了!”
郝玫颖拉着郝克文来到大屋,郝克文上了炕,刚坐下就说道:“你真行!
炉子是你生的吗?
生北方这炉子还是要有一些学问的。”
“是黑妮大姐帮助我生的。”
曹岚把饭菜端上来坐下说。
“仝书记家这两口子都是实在人。”
郝克文吃着饭说。
郝玫颖说:“我们和黑妮阿姨坐的一趟火车。”
郝克文惊奇地说:“是吗?
这可真是太巧了。
仝书记家很困难,两双父母年纪都大了,不能参加劳动。
他还有三个孩子。”
“县委书记的家怎么会是这样?”
曹岚问。
“你认为应该是怎样的呢?”
郝克文微笑着反问道。
曹岚笑了笑没有说话。
仝刚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郝克文一家团聚之后才走进屋。
他刚推开门,一条腿刚迈进屋就大声喊起来:“哎!
还有饭吗?
饿死我了!”
“我刚回来,你也不问我爸我妈咋样?
你爸你妈咋样?
进屋就是个饿,你们爷俩可是随根,一天间就像个饿死鬼!”
黑妮骂着从屋里走出来。
“我一看见你,就知道啥事没有。
快做饭吧!
有啥就吃点啥,我们得连夜赶回去!”
仝刚说。
“忙着投胎去呀!
回来一趟,消停地吃顿饭,睡一觉再走还不行啊?”
“不是忙着投胎也差不多,回来的路上,那台破美式吉普的前轱辘跑掉一个,车好险没掉到沟去里!”
仝刚走进里屋,一边说着一侧身躺在炕上。
黑妮拿起扫炕条帚打在仝刚的大腿上。
“在外头你使不完的精神,一回家你就装死,起来!
把你这身皮脱下来!
看那一身泥都弄到炕上了!”
仝刚挣扎着起来,把衣服脱了。
这时,黑妮把他的胶鞋脱下来扔到门后,立即一股臭味充满了屋子。
“建国!
建国呀!
来!
锅里有热水,快让你爸洗洗他那个臭脚,再放一会儿屋里还能呆得了人吗?”
黑妮在外屋喊道。
仝建国把小人书扔到炕上,不情愿地到外屋去了。
当他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的时候,仝刚的两条腿垂在炕沿下,人己经响起了鼾声。
仝建国搬来一个方凳放在仝刚脚下,把水盆放在方凳上,用手试了试水温,感觉并不太热,就慢慢地把水撩到仝刚的腿上。
仝刚轻轻一动,仝建国就是一惊。
他停了一会儿,看看仝刚并没有醒,就大胆地洗了起来。
仝建国去院子把洗脚水倒掉,回来对黑妮说:“妈!
你把我爸的衣服给洗洗吧?”
黑妮喊道:“洗啥洗!
他那衣服穿上就脏,洗不过来。
建国!
来!
给妈添把柴火!”
仝建国把一把柴火塞进灶膛,立即,屋里弥漫着一股荤油爆葱花的香味。
己经有些日子没能闻到这种香味了。
仝建国一边添着柴火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向锅里看去,锅里炖的是茄子。
他知道,这几个茄子被黑妮用一个小竹篮子高高地挂在房笆下的一个铁勾上,己经放得有些蔫了。
这还是县政府后勤农场前十几天分配下来的,他也只吃过一次。
黑妮麻利地把一个锅叉放在锅里,一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鸡蛋打在一个瓷碗里,放上水搅了几下,就把碗放在锅叉上,又拿了几张煎饼放在锅里,然后盖上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