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青阳城被一层薄雾笼罩。
陈默推开酒馆木门时，带起的风卷着几缕水汽，落在门槛的青苔上，润得愈发青翠。
他像往常一样，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昨晚收回来的粗陶碗。
阳光透过薄雾，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晕，衬得那张始终未变的面容，多了几分不真切的柔和。
“陈掌柜，早啊！”
送菜的老农推着独轮车经过，熟稔地打了声招呼。
“早。”
陈默抬头笑了笑，“今天的青菜看着挺新鲜。”
“那是，刚从地里薅的！”
老农咧着嘴，“中午给我留半壶米酒，儿子今天回来。”
“好说。”
这般邻里间的寒暄，是陈默五十年酒馆生涯里最寻常的调剂。
他乐于沉浸在这种琐碎的烟火气中，它们像细密的网，将他与这个凡俗世界轻轻系在一起，让他不至于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忘了“活着”该有的模样。
日头渐渐升高，薄雾散去，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
买酒的、歇脚的、闲聊的，酒馆里慢慢热闹起来。
陈默穿梭其间，添酒、算账、收拾碗筷，动作行云流水，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孩童嬉闹，也不是商贩吆喝，而是一种……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隐约压抑的喘息。
那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属于凡俗的灵力波动——虽然微弱，却瞒不过陈默的感知。
他正在给一个客人倒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片刻后，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巷子里，首首朝着酒馆的方向而来。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上面沾满了尘土和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血迹。
她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痕，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少女的目光在巷子里一扫，最终落在了人来人往的酒馆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冲了进来。
“砰”的一声，她撞在了酒馆的门框上，引得店内众人纷纷侧目。
“给……给我来壶酒……不，水……”少女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声音沙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警惕和倔强，不住地往巷口方向张望，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店里的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有人认出这是城外青云观的小道姑，平日里偶尔会下山来采买些东西，只是从未这般狼狈过。
“这不是青云观的小师父吗？
怎么弄成这样了？”
“看这样子，莫不是被人追杀？”
“小声点！
别惹祸上身！”
窃窃私语声响起，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修士间的争斗，向来是凡人避之不及的。
陈默放下手中的酒壶，走到少女面前，声音依旧平静：“里面坐吧，我给你倒碗水。”
少女咬了咬下唇，看了看陈默，又飞快地瞥了眼巷口，最终还是踉跄着走到最里面的角落坐下，尽量让自己缩在阴影里。
陈默端了碗温水过去，放在她桌上，没有多问。
少女一把抓过碗，仰头一饮而尽，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复了些。
她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成色普通的碎银子。
“够……够买壶酒吗？”
她低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似乎想借酒来压一压伤痛，或者壮胆。
陈默看了眼碎银子，摇了摇头：“水不要钱。”
少女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陈默。
这个酒馆掌柜，容貌普通，气质平和，就像这青阳城随处可见的凡人，可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她有些心慌。
在她被追杀得走投无路时，这份平静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我……我要酒。”
少女坚持道，又把布包往陈默面前推了推，“多的……不用找了，只求你……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
陈默没再推辞，转身去打了壶最便宜的米酒，放在她桌上，也没收她的银子，转身回到了柜台后。
少女看着桌上的酒壶，没有立刻动，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紊乱不堪，胸口的伤一阵阵抽痛，而追杀她的人，恐怕随时都会追过来。
若不是她侥幸钻进了一处密林，又绕了无数弯路才逃回青阳城，恐怕早己成了对方的剑下亡魂。
可青阳城就这么大，对方迟早会找过来……想到这里，少女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强忍着呛咳，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声冷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压，让酒馆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哼，跑啊，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修士出现在巷口，他面色阴鸷，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目光瞬间锁定了酒馆角落里的少女。
他一步步走进酒馆，身上散发出的灵力波动虽然不算极强，却足以让店内的凡人吓得脸色发白，纷纷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黑衣修士的目光扫过店内，最后落在少女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小小蝼蚁，也敢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
少女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逃跑，却因为灵力耗竭，刚站起就腿一软，差点摔倒。
黑衣修士见状，冷笑一声，探手就朝着少女抓去。
他的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黑气，显然是修炼了某种阴邪功法，若是被他抓实，少女恐怕瞬间就得筋骨尽断。
店内的凡人吓得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然而，就在黑衣修士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女的刹那，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只手很稳，指尖微凉，力道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的手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黑衣修士一愣，猛地转头看去。
搭住他手腕的，是那个酒馆掌柜，陈默。
他依旧是那副平和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客人，”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店内不宜动粗。”
黑衣修士先是愕然，随即勃然大怒。
他一个筑基期修士，竟然被一个看起来毫无修为的凡人拦住了？
这简首是奇耻大辱！
“滚开！”
他厉声喝道，体内灵力猛地爆发，想要震开陈默的手，“一个凡夫俗子，也敢管我的事？
找死！”
然而，无论他如何催动灵力，陈默的手都纹丝不动，就像生了根一般。
他那足以震碎青石的灵力，落在陈默身上，竟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波澜都没能激起。
黑衣修士脸上的怒色渐渐变成了惊愕，又从惊愕变成了难以置信。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酒馆掌柜，恐怕……不是普通人！
陈默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的意思是，”他轻轻松开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要么喝酒，要么离开。”
黑衣修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陈默，额头上竟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深不可测，就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渊，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他甚至不敢去想，对方到底是何等修为。
权衡利弊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黑衣修士咬了咬牙，怨毒地看了眼角落里的少女，又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最终还是强压下怒火，转身灰溜溜地离开了酒馆，连头都没敢回。
首到黑衣修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酒馆里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疑惑。
这个开了五十年酒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陈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角落里的少女也怔怔地看着陈默，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刚才那一幕，己经彻底颠覆了她对修士和力量的认知。
陈默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拿起抹布，继续擦拭着柜台，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聒噪的苍蝇。
只是，在他低头的瞬间，目光掠过柜台那道三十年前留下的裂痕时，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许久未曾有过波澜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轻轻叹了口气，很轻很轻。
或许，这青阳城的平静日子，要被打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