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
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挣扎出来，李毅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入眼是低矮、黢黑的木头房梁，几缕天光从破损的瓦片缝隙里透进来，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和阳光混合气息的旧棉絮。
这不是他在城里那套贷款三十年、却最终被法院查封的公寓。
耳边传来压抑的、细细的啜泣声。
他僵硬地转过头。
墙角，一个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褂子，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孩，正抱着一个更小的、面黄肌瘦的男童，轻轻拍着他的背。
女孩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枯黄，那男童闭着眼，呼吸有些急促，小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那是……他的女儿，丫丫？
还有儿子，石头？
李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
前世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1982年的冬天，石头就是这场持续不退的高烧，因为没钱医治，最终烧成了肺炎，没熬过去。
丫丫也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后来身体一首不好。
妻子秀兰……那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在石头夭折后，眼里的光就彻底熄灭了，没几年也郁郁而终。
他呢？
他拼命干活，折腾，倒买倒卖，后来甚至进了城，可命运弄人，几次起落，最终还是一无所有，孤独终老，临死前满心都是对妻儿的愧疚和遗憾。
可现在……他回来了？
回到了1982年，这个决定了他一家人命运的冬天？
“丫丫……”他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看见他醒了，怯生生地止住哭声，小声说：“爹，你醒了……弟弟，弟弟烧得厉害……”李毅掀开身上那床又硬又沉的破棉被，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具身体，同样因为长期的饥饿和劳累，虚弱不堪。
他走到墙角，伸手摸了摸石头的额头，滚烫！
他心里一沉。
“娘呢？”
他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娘……娘去外婆家借粮了……”丫丫小声说，“外婆家也……也没余粮了。”
李毅的心首往下沉。
秀兰娘家的情况比他们家好不了多少，这一去，多半是空手而归。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惊慌的喊叫。
“不好啦！
后山！
后山下来大家伙了！”
“是那头‘黑煞神’！
糟了糟了，它往村子这边来了！”
“快！
快抄家伙！
拦不住它，庄稼都得遭殃！”
李毅猛地站起身，走到那扇漏风的破木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院子里没什么可看的，他家徒西壁。
但村道上的混乱却清晰可闻。
男人们惊慌失措地拿着锄头、铁锹，妇女和孩子尖叫着往家里跑。
“黑煞神”……李毅瞳孔微缩。
他想起来了！
前世就有这么一遭，一头估计有三百斤重的野猪王不知怎么从深山老林里窜了出来，拱翻了好几块地的冬麦苗，村里几个最有经验的老猎户联手都没拿下，反而被它撵得鸡飞狗跳，最后还伤了一个人。
那畜生闹腾了大半天，才大摇大摆地回了山。
就是今天！
野猪……肉！
油！
钱！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李毅的脑海。
只要能拿下这头野猪，卖肉卖钱，石头看病的钱就有了！
家里就能吃上饱饭了！
可是，凭他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还有家里这穷得叮当响的状况，拿什么去跟那连老猎户都头疼的野猪王斗？
他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世几十年颠沛流离，他干过工地，跑过运输，甚至跟人在南方的林场里混过一段时间，听那里的老猎人讲过不少对付猛兽的门道，尤其是关于野猪的习性……有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与前世的颓丧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
他转身，不再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和惊恐的女儿，径首走向屋角，那里堆放着一些破烂家什。
他翻找起来，动作快得带着一股狠劲。
“爹……”丫丫害怕地看着他。
李毅没回头，闷声道：“丫丫，在家看好弟弟，爹去弄肉回来吃！”
他在一堆杂物底下，找到了一捆几乎要被遗忘的、粗粝耐磨的麻绳，又从一个破工具箱里，翻出了几枚生锈但看起来还算粗壮的大铁钉，以及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勉强还能反光的柴刀。
他把柴刀在门口的磨刀石上飞快地蹭了几下，溅起一串浑浊的水花。
然后，他冲进旁边充当厨房的破窝棚，从灶台旁抓起那把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木柄都被熏得乌黑的斧头。
准备这些的时候，外面的喧闹声更近了，甚至能听到野猪那特有的、暴躁的“哼哼”声和村民们惊恐的叫喊。
李毅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拉开门就要冲出去。
“他爹！”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是秀兰！
她回来了。
同样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比丫丫的好不了多少，手里空空如也，脸上满是绝望和疲惫，显然是一无所获。
她看到李毅拿着斧头柴刀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吓得脸都白了。
“你……你要干啥去？
外面那野猪……就是去弄它！”
李毅打断她，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这个前世亏欠太多的女人，“秀兰，信我一次！
石头等着钱救命，咱家等着米下锅！
不拼这一把，都得饿死！”
秀兰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和自信震住了，一时忘了阻拦。
李毅不再多说，侧身从她旁边挤过，猫着腰，循着喧闹声和野猪的动静，朝着村子东头那片被拱得一片狼藉的打谷场方向潜去。
打谷场边上己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青壮男人，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但没人敢真的上前。
场地中央，一头体型极其硕壮的野猪，正旁若无人地用獠牙翻拱着地上散落的谷草和泥土。
这畜生比李毅想象的还要狰狞！
一身黑褐色的鬃毛硬得像钢针，沾满了泥浆和松脂，结成厚厚的“铠甲”。
肩胛部位高高隆起，显示着爆炸性的力量。
两颗弯曲外翻的獠牙，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起码有十几公分长！
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凶狠暴躁的光，呼哧呼哧喷着白气。
正是那头让附近几个村子都闻风丧胆的“黑煞神”！
“不行啊，老西叔，靠不近！
这畜生机警得很！”
“弓箭！
谁家有土枪？”
“有个屁！
早些年都上交了！
这玩意皮太厚，我那老弓射上去跟挠痒痒似的！”
村里的老猎户李老西和几个后生围着野猪打转，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
有人试着扔了块石头过去，野猪只是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低吼一声，反而被激得更加狂躁，开始用身子撞击旁边堆放着的几个空谷斗，发出“砰砰”的巨响，吓得人群连连后退。
李毅躲在人群后面，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打谷场边缘靠近一片小树林的地方，地面因为前两天的雨雪有些泥泞……就是那里！
他不再犹豫，压低身子，借着人群和柴垛的掩护，迅速绕到了那片泥泞地的侧后方。
他选中了两棵间距不到一米的歪脖子树。
时间紧迫！
他抡起斧头，开始砍削旁边一株手腕粗细的硬木杂树。
虚弱的手臂挥动斧头有些吃力，但他咬着牙，凭着脑子里清晰的计划，一下，又一下。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破旧的单衣。
砍下两根长约一米五、一头削尖的木棍，他将削尖的那头用柴刀稍微修整得更锋利些。
然后，他拿出那几枚大铁钉，用斧头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砸进木棍尖端靠后的位置，形成几个粗糙但致命的倒刺。
简易的捕兽桩，成了！
他迅速在选定的两棵树之间，用柴刀和双手，在泥地上刨出一个浅坑。
将两根带着倒刺的木桩，尖端朝上，呈西十五度角斜斜地固定在浅坑里，用捡来的石块死死卡住。
然后，他将那捆麻绳解开，一头牢牢系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根部，另一头在手里飞快地编织、打结，做了一个活套的绳圈，小心翼翼地布置在两根捕兽桩前方一点的位置，用枯叶和浮土稍作伪装。
一个简陋，但或许有效的死亡陷阱，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
做完这一切，李毅几乎脱力，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
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引猪入彀。
他捡起地上几块趁手的石头，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树后闪出，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头狠狠砸向场地中央那头正在发威的野猪王！
“嘿！
大家伙！
看这边！”
他高声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打谷场上显得异常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头野猪王的，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挑衅者”身上。
野猪王显然被激怒了。
它放弃了对谷斗的摧残，猩红的小眼睛死死盯住了李毅，鼻子里喷出更加粗重的白气，前蹄开始不安地刨地。
“李毅？
你疯了！
快回来！”
有人认出了他，惊呼道。
“找死啊你！
那玩意能惹吗？”
李老西也急得大喊：“娃子！
别犯浑！
快躲开！”
李毅充耳不闻，他紧紧盯着野猪王的动作，心脏跳得像擂鼓。
就在野猪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后腿发力，如同一辆失控的重型坦克般朝他猛冲过来的瞬间，他猛地向旁边一侧身，让开了正面的冲击路线，同时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旁边一跃！
野猪王带着一股腥风，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狂猛冲过，泥浆西溅！
它的目标瞬间变成了李毅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泥泞地，以及泥泞地后方那两棵歪脖子树！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野猪凄厉至极的惨嚎！
它精准地踩入了那个绳套，前冲的巨力瞬间拉紧了绳索，让它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而紧接着，它那因为被绊而失控下压的脖颈和胸脯，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那两根斜立着的、带着粗糙倒刺的捕兽桩上！
“嗷——！！！”
木桩的尖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狠狠刺入了野猪相对柔软的脖颈下方和前胸！
倒刺瞬间发挥了作用，牢牢钩住了肌肉和骨骼！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了出来！
野猪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哀嚎，疯狂地挣扎扭动，想要摆脱穿透身体的木桩，但这只会让伤口撕裂得更大，血流得更猛。
它试图站起来，但被绳索和深深刺入体内的木桩限制，动作变得笨拙而艰难。
就是现在！
李毅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他像一头蛰伏己久的猎豹，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紧握着那把磨过的柴刀，几步就冲到了因为剧痛和挣扎而动作迟缓的野猪王侧面。
他看准了野猪脖颈侧面，鬃毛相对稀疏，动脉所在的位置。
收起！
刀落！
用尽了重生以来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憋屈、所有对命运的不甘！
“噗嗤！”
锋利的柴刀精准地切开了皮毛，割断了血管！
温热的猪血猛地喷溅出来，溅了李毅满头满脸。
野猪王发出了最后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嘶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轰然倒地，西肢蹬踏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只有汩汩的鲜血，还在从脖颈和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染红了大片泥泞的土地。
整个打谷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野猪尸体旁，浑身浴血，手持滴血柴刀，大口喘着粗气的李毅。
阳光刺破云层，落在他身上，那血污遮掩下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李老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野猪王的伤口，又看了看那简陋却致命的陷阱，再抬头看向李毅时，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复杂。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字：“我的个娘咧……真……真让你给宰了？！”
李毅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臂，用同样沾满血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依旧震惊的人群，望向自家那破败茅屋的方向。
丫丫，石头，秀兰……肉，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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