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博物馆忙了两天,才将那批民国书信中最棘手的几封处理好。
分离粘连的纸张时,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用特制的溶剂一点点渗透,再用镊子轻轻拨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毁掉了珍贵的历史遗存。
托裱碎裂的边缘时,她更是选取了和原纸色泽、质地最接近的宣纸,用糨糊细细贴合,力求做到天衣无缝。
忙完博物馆的活计回到“拾光阁”,苏晚立刻继续处理陆时砚的那把红木算盘。
经过几天的修复,松动的算珠己经重新固定好,边框的裂痕也填补打磨完毕,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上漆。
她选用的是一种传统的木漆,颜色浅淡,能很好地融入红木原本的色泽,又能起到保护作用。
上漆需要极其耐心,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要均匀地涂抹在整个算盘表面,包括每一颗算珠的缝隙里。
苏晚用一支细小的毛笔,蘸取少量漆液,一点点地刷着,手腕悬空,保持着稳定的姿势,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傍晚时分,最后一遍漆终于刷完了。
苏晚将算盘放在通风的架子上,让它自然晾干。
看着这把重新变得完整光滑的红木算盘,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满足感。
这不仅仅是完成了一件工作,更像是让一件承载着岁月痕迹的旧物,重新焕发了生机。
一周后,陆时砚准时来到了“拾光阁”。
苏晚将己经完全晾干的红木算盘从架子上取下来,放在柜台上。
经过修复的算盘,看起来比之前精致了许多,松动的算珠稳稳地嵌在框子里,边框的裂痕消失不见,整体色泽温润,红木特有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透着一股沉静的古韵。
“陆先生,您看看,修复好了。”
苏晚说道。
陆时砚拿起算盘,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光滑细腻。
他拨动了一下算珠,“噼里啪啦”的声音清脆悦耳,和他记忆中小时候听祖父打算盘的声音很像。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无论是算珠的固定,还是边框的修补,都做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出修复过的痕迹。
“做得很好。”
陆时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谢谢。”
苏晚笑了笑,能得到认可,对她来说是最开心的事。
陆时砚将算盘放进原来的盒子里,盖上盖子。
他看着苏晚,忽然问道:“你好像很喜欢做这个?”
“嗯,算是吧。”
苏晚点点头,目光落在工作台那些待修复的旧物上,“我觉得每一件旧物都有自己的故事,修复它们,就像是在和过去对话,能感受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陆时砚微微挑眉,他从未这样想过。
在他看来,旧物不过是过时的东西,没有实用价值,也不值得花费太多精力。
但苏晚的话,让他心里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你这里,都是这些旧东西?”
他环顾了一下小店,问道。
“差不多吧,大多是古籍、旧器物之类的,也收一些有年代感的老物件。”
苏晚说,“有时候也会帮人修复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私人物品,比如旧照片、手写信什么的。”
陆时砚“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他拿起盒子,准备离开。
“陆先生,等一下。”
苏晚忽然叫住他。
陆时砚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苏晚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给他:“这是修复时取下来的一些细小的木屑和磨损的算珠碎片,我觉得或许您会想留着,就收起来了。”
陆时砚看着那个精致的锦袋,愣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修复过程中产生的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竟然会有人特意收起来。
这似乎是一件很没必要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
他接过锦袋,入手很轻,却仿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
“谢谢。”
他低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对苏晚说谢谢。
“不客气。”
苏晚笑了笑。
陆时砚拿着盒子和锦袋,走出了“拾光阁”。
风铃再次响起,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充满旧时光味道的小店,阳光落在门口的招牌上,“拾光阁”三个字显得格外温暖。
回到公司,陆时砚将红木算盘放在了办公室的书架上。
那个装着木屑和碎片的锦袋,他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放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晚上加班到深夜,陆时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书架前。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那只红木算盘上,给它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他伸手拿起算盘,指尖摩挲着光滑的边框,忽然想起苏晚递给他锦袋时的样子,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递过来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那个锦袋。
锦袋的料子很柔软,上面绣着简单的云纹图案。
他轻轻打开,里面果然是一些细碎的红木屑和一小片磨损的算珠残片,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棕色。
陆时砚捏起那片小小的残片,放在指尖捻了捻,木质的纹理粗糙中带着温润。
他忽然觉得,苏晚这个人,就像这红木算盘一样,初看沉静无波,细细品味,才发现内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细腻与温度。
接下来的几天,陆时砚的生活依旧被设计图纸和会议填满,但不知为何,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拾光阁”里的那个身影。
想起她专注修复时的侧脸,想起她谈起旧物时眼里闪烁的光,甚至想起她店里那股混合着浆糊和旧木料的独特气味。
这天,他去博物馆和陈馆长讨论新展厅的设计方案,结束时己经过了午餐时间。
陈馆长热情地留他吃饭,他婉拒了,心里却莫名地想去“拾光阁”附近走走。
“拾光阁”所在的老街离博物馆不远,陆时砚没有开车,沿着街边慢慢走着。
老街两旁是清一色的白墙黑瓦,偶尔有几株爬山虎从墙头上探出来,给古朴的建筑增添了几分生机。
街上行人不多,大多是悠闲的老人和好奇的游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草木的清新。
走到“拾光阁”门口时,陆时砚停下了脚步。
店里的风铃安静地挂着,透过木格窗,能看到苏晚正坐在工作台前,低头专注地做着什么。
阳光落在她身上,像一幅柔和的画。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叮铃——”风铃的响声惊动了苏晚。
她抬起头,看到是陆时砚,有些惊讶:“陆先生?
您怎么来了?
是算盘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陆时砚摇摇头,目光扫过工作台,看到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古籍,书页边缘有些残破,苏晚的手边放着糨糊和宣纸,“我刚好路过,进来看看。”
苏晚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快请坐吧,我给您倒杯水。”
“不用麻烦了。”
陆时砚摆摆手,走到工作台旁,看着那本古籍,“在修复这个?”
“嗯,是一本清代的诗集,书页受潮有些粘连,边缘也破损了,得一点点拆开,再重新托裱。”
苏晚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对古籍的珍视。
陆时砚看着她指尖的动作,她正用一根细如发丝的竹针,小心翼翼地挑开粘连的书页。
那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做这个,会不会觉得枯燥?”
他忍不住问道。
修复这些旧物,需要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精细的动作,耐心稍有不足,就可能前功尽弃。
苏晚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刚开始学的时候确实觉得难,也觉得枯燥。
但后来慢慢就明白了,每一页纸、每一个字里,都藏着故事。
比如这本诗集,或许它的主人曾在某个月光下的夜晚,捧着它细细品读,或许它见证过一段难忘的情谊。
修复它,就像是在守护这些故事,让它们能继续流传下去,就不觉得枯燥了。”
陆时砚沉默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守护”这个词,在他的世界里,建筑是用来构筑未来的,是向前看的,而苏晚的世界,却在向后回望,在时光的尘埃里打捞那些被遗忘的记忆。
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态度,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在他心里达成了某种平衡。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陆时砚看着窗外的老街,说道。
这里的节奏很慢,和他所处的快节奏世界完全不同。
“嗯,”苏晚点点头,眼神柔和,“这里很安静,能让人静下心来。
而且每天和这些旧物打交道,感觉很踏实。”
陆时砚“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没有之前在博物馆时的尴尬,反而多了一种莫名的平和。
苏晚继续低头修复古籍,陆时砚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空气中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陆时砚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似乎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苏晚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时间,对陆时砚说:“陆先生,快到饭点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在附近吃点东西吧?
这条街上有家面馆,味道挺不错的。”
陆时砚愣了一下,他本没想过要在这里停留这么久,更没想过会被邀请一起吃饭。
但看着苏晚真诚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苏晚收拾了一下手边的工具,站起身:“那我们走吧。”
两人一起走出“拾光阁”,风铃再次响起。
老街的午后,阳光正好,空气中飘来面馆的香气。
陆时砚走在苏晚身边,看着她轻快的脚步,心里忽然觉得,这条他从未留意过的老街,似乎也变得生动起来。
面馆不大,只有几张桌子,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看到苏晚,热情地打招呼:“小晚,今天想吃点什么?”
“张叔,两碗阳春面,多加个荷包蛋。”
苏晚笑着说。
“好嘞!”
老板应着,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陆时砚和苏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老街的街景,有孩子在追逐打闹,有老人在树下下棋,一派悠闲自在的景象。
“这家面馆开了很多年了,味道很地道,是小时候的味道。”
苏晚看着窗外,笑着对陆时砚说。
陆时砚点点头,他很少吃这种街边的小馆子,平时要么是公司食堂,要么是应酬的酒店。
但此刻坐在这样的小店里,听着周围嘈杂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他竟然觉得很放松。
很快,两碗阳春面端了上来。
雪白的面条,清澈的汤,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少许葱花,香气扑鼻。
“快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苏晚拿起筷子,对陆时砚说。
陆时砚学着她的样子,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面条爽滑劲道,汤的味道清淡却鲜美,带着一股淡淡的猪油香,简单却让人回味无穷。
“怎么样?
还不错吧?”
苏晚看着他,眼里带着期待。
陆时砚咽下嘴里的面条,点了点头:“嗯,很好吃。”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简单的食物里,尝到了“生活”的味道。
两人安静地吃着面,偶尔有一两句闲聊,大多是苏晚在说老街的趣事,陆时砚在听。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桌面上,暖洋洋的。
陆时砚看着对面苏晚吃得满足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忽然觉得,或许偶尔放慢脚步,回头看看,也不是一件坏事。
而这个能让他放慢脚步的人,正坐在他的对面,像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他习惯了冰冷线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