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晚上的那顿饭,吃得暗流涌动。
沈耀宗果然对那盘油光锃亮的鸡蛋炒番茄十分满意,几乎一个人包揽了大半,筷子舞得飞快,吃得满嘴油光。
李秀娥在一旁看着,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不停地念叨:“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沈建国闷头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着一小碟咸菜疙瘩,偶尔抬眼看看儿子,又看看沉默得像尊雕像的大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婉清面前,也只是一碗稀粥,和半块掺了麸皮的窝窝头。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心思完全不在饭食上。
果然,饭吃到一半,李秀娥按捺不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沈婉清,脸上堆起一种刻意营造的亲热笑容:“婉清啊,白天王婶来说的事,你也上上心。
赵家那边……条件是真没得挑。
你嫁过去,就是享福,也能拉拔拉拔你弟。
女孩子家,终究是要找个依靠的。”
沈耀宗从饭碗里抬起头,腮帮子还鼓着,含糊不清地附和:“就是!
姐,你要是成了城里人,以后也能给我弄点工业券啥的!”
沈婉清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不语。
她慢慢放下筷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秀娥,声音依旧是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妈,我现在在公社糊纸盒,一天能挣六个工分,折算下来,一个月也能给家里添两三块钱。”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沈耀宗,“耀宗要是进化肥厂,打点关系、置办行头,前前后后听说起码得小两百。
赵家的彩礼是三百,听着是多,可是一次性的。
我要是现在嫁了,公社那份活肯定没了,家里每月少了两三块的进项,往后耀宗在厂里,人情往来,穿衣吃饭,哪样不要钱?
光靠爹的工分和那一次性的彩礼,能撑多久?”
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像小石子一样,清晰地砸在饭桌上空。
李秀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显然没料到一向闷葫芦似的大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条理清晰、首指要害的话来。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女儿算的这笔账,粗糙,却现实。
三百块彩礼看似巨款,但坐吃山空,确实不禁花。
而女儿那份不起眼的零工,细水长流,也是实实在在的补贴。
沈建国端着粥碗的手停在了半空,有些诧异地看了大女儿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耀宗却不乐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姐!
你啥意思?
不想我好啊?
我那工作要是黄了,都怪你!”
“闭嘴!
吃饭!”
沈建国终于低喝了一声,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耀宗悻悻地瞪了沈婉清一眼,重新拿起筷子,却把碗盘弄得叮当响。
李秀娥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有些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吃饭!
这事……以后再议!”
她没好气地瞪了沈婉清一眼,心里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意了?
第一回合无声的较量,暂时以沈婉清用“经济账”搅乱局面告终。
她知道,这只是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
夜,深沉如水。
黑暗中,沈婉清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身旁妹妹沈招娣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隔壁父母房间里隐约传来的、关于赵家婚事和家里经济的低声争执,她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投下一点微光。
不能再等了。
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野山楂,就是她破局的第一步。
但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布满荆棘。
制作果酱,需要糖,大量的糖。
在这个糖票比布票还金贵的年代,白糖是绝对的紧俏物资,凭票供应,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两。
她去哪里弄糖?
还有工具。
熬煮需要不怕酸的锅,装果酱需要干净的玻璃瓶……这些都不是她一个手里几乎没有分文、被家庭紧紧束缚的姑娘能轻易解决的。
一个个难题在脑海中盘旋,但她眼神里的光芒却并未熄灭,反而在困境的磨砺下,变得更加坚定。
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是她重生以来,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第二天,沈婉清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
她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院子、喂鸡,甚至主动去挑了水,把自己忙成了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李秀娥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想起昨晚她那番话,心里虽然还有些疙瘩,但看她如此“懂事”,那点不快也暂时压了下去,只当她是想通了,在用行动弥补。
只有沈婉清自己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极致的顺从,麻痹家人的警惕,同时,也在为自己争取更多自由活动的时间和空间。
下午,她以去打猪草为由,背着一个硕大的背篓,再次来到了后山。
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那片无人问津的野山楂林。
时节还未到深秋,大部分山楂果还是青绿色,只有少数向阳的枝头,点缀着些许开始泛红的果子。
沈婉清仔细地观察着,估算着大致的成熟时间和产量。
她摘了几颗微微泛红、个头饱满的山楂,用衣角擦了擦,小心地咬了一口。
顿时,一股极其酸涩的汁液充斥口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眉头紧紧皱起。
太酸了!
难怪连最馋嘴的孩子都不愿意碰。
但正是这种极致的酸,意味着它富含果胶和有机酸,是制作果酱的绝佳原料,只是需要足够的糖来中和转化。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颗样品山楂用干净的树叶包好,藏在背篓底部,上面覆盖上厚厚的猪草。
回去的路上,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糖……糖……也许,可以去黑市碰碰运气?
但她身无分文。
或者,用东西换?
家里有什么是可以拿去交换、又不被立刻发现的?
她想到了母亲陪嫁带来的、一首锁在箱底舍不得用的几块崭新的棉布,还有过年时公社发的、还没舍得吃完的几两红糖……念头刚起,就被她立刻掐灭。
不行,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她心事重重地背着沉重的背篓走到村口时,视线里再次出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陆沉舟。
他正从大队部的方向走出来,依旧是那身旧军装,步伐沉稳。
他似乎刚办完事,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看到背着几乎比她人还高的背篓的沈婉清,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沈婉清下意识地想低头避开,但这次,陆沉舟却主动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沙哑质感的沉稳:“同志,又见面了。
需要帮忙吗?”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背篓上。
沈婉清心里一紧,立刻摇头,声音低微却坚定:“不用,谢谢。”
她不能让他碰这个背篓,里面藏着她的希望和秘密。
陆沉舟似乎也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他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他的视线掠过她额角因为负重和走路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那双依旧红肿的手,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这山里,猪草长得还好?”
沈婉清心头猛地一跳。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还是在试探?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垂着眼帘,含糊地应道:“还行。”
陆沉舟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看到她内心的波澜。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微微颔首,便与她擦肩而过,朝着村尾那处闲置的、据说分配给他暂住的旧院子走去。
沈婉清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一点冷汗。
这个男人,太敏锐了。
和他打交道,必须万分小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迈步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陆沉舟刚才站立不远的地方,地上似乎掉落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片。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糖票。
半斤的额度。
沈婉清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沉舟消失的方向,早己空无一人。
又迅速环顾西周,幸好,临近傍晚,村口并没有其他人。
这张糖票,像是干旱逢甘霖,又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是他不小心掉的?
还是……故意的?
沈婉清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糖票,指尖微微颤抖。
天上不会掉馅饼。
可这“馅饼”,恰恰是她目前最急需、却又最无法获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