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针,密密地刺进骨缝里。
沈容音蜷在尚书府后园角落的锦鲤池边,半幅袖子浸在彻骨的冰水中,手指青紫,冻得早己没了知觉。
周围是压抑的窃笑和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无数张黏腻的网,将她缠得透不过气。
领头的,又是柳清媛,户部尚书嫡女。
那张明媚娇艳的脸上,此刻全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哟,沈妹妹这是怎么了?
自个儿没站稳,可别赖我们呀。”
柳清媛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种惯有的被众星捧月般的优越感“不过也是,沈妹妹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怕是没学过怎么和人好好相处,连路都走不稳呢。”
“不争不抢孤僻单纯”——这是往日下人们私下议论她时,带着些许怜悯的评价。
可这八个字,在此刻,成了刺向她最锋利的刀。
她从未想要仗丞相府的势,伯父沈丞相对她虽然疼爱,但因父母早逝,她总感觉身后无人依靠,在京城,她刻意处处避嫌,结果便是谁都可以来踩她一脚。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是柳清媛故意伸脚绊的她,可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发出的只是细微的呜咽。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男声插了进来:“诸位小姐,何事在此喧哗?”
人群分开,身着月白长衫的甄汝建走了过来,他目光温和,先是关切地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沈容音,随即转向柳清媛等人,不卑不亢道:“柳小姐,这位小姐看起来身子单薄,若有得罪之处,甄某代她赔个不是,还请高抬贵手。”
他姿态放得低,言语却巧妙地将沈容音置于需要他保护的弱者地位。
柳清媛撇撇嘴,哼了一声,带着一众贵女悻悻离去。
甄汝建这才蹲下身,脱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将沈容音从池边扶起,裹住她冰冷发抖的身子。
“沈小姐,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疼惜,“莫怕,她们走了。
小姐请放心,今日之事,为保小姐名节,甄某不会宣扬出去。”
原来是甄汝建,沈容音知道他。
白玉公子,妙笔书生,最爱一身白衣白扇,也是京城闺女们追捧的对象,但他家世一般,虽家中长辈是临川侯,但他因为是二房庶子,不得长房看重,无法袭爵,也只能得到众女一句惋惜,不值得嫁。
沈容音抬眸,透过泪眼看他。
此刻,他眼中清晰的怜惜,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撞进她冰封己久的心湖。
从未有人,在她受欺辱时,如此坚定地站到她身前。
从那天起,甄汝建便时常“偶遇”她。
有时是一卷她提过的孤本诗集,有时是一包城西新出的甜腻点心,更多时候,是他在各种场合,不着痕迹地回护。
他赞她“心思纯净,不似旁人庸碌”,怜她“寄人篱下,诸多不易”。
那些细密温柔的关注,如同一根根丝线,将沈容音那颗孤僻而渴望温暖的心,牢牢缠裹起来。
所以,当他红着眼眶,在她面前诉说家中逼他娶权贵之女,他心中只有她,愿放弃一切带她离开时,沈容音信了。
所以,当他提出,唯有“木己成舟”,才能让丞相府和甄家不得不应下这门婚事时,她虽恐惧羞耻,却依旧点了头。
名节尽毁,流言蜚语如蝗虫过境。
大伯父,当朝丞相沈渊,那个虽疼爱她却因政务繁忙而疏于关怀的长辈,震怒之后,看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点头应允了这门在他看来极不般配的婚事。
大婚那天,红烛高烧,她满心憧憬,以为脱离了苦海。
可真相,来得又快又狠。
婚后不过三月,她便在甄汝建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了那枚并蒂莲玉佩,旁边,还有一方绣着“柳”字的香囊。
以及,他与柳清媛那些未曾避讳下人、渐渐传到她耳中的私会密语。
原来所谓的倾心爱慕,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看中的,从来只是她身后丞相府的势力,和他口中“蠢笨好拿捏”的性子,方便他攀上高枝后,还能借丞相府的力,为他心爱的柳清媛铺路。
心,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连日的郁结和突如其来的真相击垮了她,她病倒了,气息奄奄地困在甄府那座精致的牢笼里。
弥留之际,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脱离了沉重的躯壳,浮在半空。
她看见甄汝建扑在她的床榻前,哭得情真意切,声声唤着“容音”。
她看见闻讯赶来的大伯父,那位鬓角己生华发的老人,看着她了无生气的脸,老泪纵横,拍着甄汝建的肩,沉痛道:“汝建,节哀。
容音既去,我沈家,绝不会亏待你。”
再后来,画面流转。
她看见甄汝建如何在大伯父的提携下,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看见他如何利用丞相府的余威,顺利承袭临川侯爵位,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将柳清媛迎娶过门。
红绡帐暖,鸳鸯交颈时,柳清媛依偎在甄汝建怀里,把玩着那枚用她沈容音嫁妆买的并蒂莲玉佩,娇声笑道:“说起来,还得谢谢沈容音那个短命鬼呢,若不是她占了位置,又死了替你换来丞相的全力相助,我们哪能这般顺利?”
甄汝建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语气轻佻,带着一丝嘲弄:“提那无趣的木头作甚?
整日里死气沉沉,连笑都不会,若非为了你我的前程,我多看她一眼都嫌烦。”
无趣的木头……死气沉沉……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绞紧了沈容音残存的意识!
她这短暂一生,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付出,最后竟成了这对狗男女登上青云、肆意嘲笑的垫脚石!
连她的死,都成了他们算计中的一环!
不甘!
她不甘心!
凭什么他们践踏着她的尸骨,享受着荣华富贵,伉俪情深?
凭什么她就要在这冰冷的绝望中,悄无声息地腐烂?
强烈的怨念像野火燎原,烧尽了懦弱,也烧穿了生死边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