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清晨总裹着一层湿冷的雾气,安陵容刚把晾晒的艾草收进竹篮,就听见刘秀女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铜盆“哐当”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半面墙。
“我的银钗!”
刘秀女趴在床榻边,手指抠着床板缝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我娘给我压箱底的东西,镶了碎银的,昨儿还在枕下……”张秀女也慌了神,跟着翻箱倒柜,柜子里的粗布衣裳被扔得满地都是:“再找找!
许是夜里翻身掉床底了?”
安陵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床底的灰尘,凑近鼻尖轻嗅。
除了霉味,还混着一丝极淡的脂粉气——是宫里份例发的劣质香粉,甜得发腻,刺得人鼻腔发痒。
她抬眼扫过门口,负责这屋洒扫的宫女小莲正端着铜盆经过,袖口沾着块灰渍,见她们翻找,脚步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
昨儿分份例时,这小莲就趁乱多拿了刘秀女半块胰子,此刻帕子角上沾着的香粉,正与床底灰尘里的气味一般无二。
“刘姐姐先别急。”
安陵容起身扶她坐回床沿,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过一支银钗,许是哪位姐妹看着新鲜,借去瞧瞧,忘了还回来呢?”
刘秀女泪眼婆娑:“谁会拿我的东西?”
“宫里人多手杂,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安陵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门口的小莲,“咱们先不声张,免得闹大了,倒显得咱们小气。
说不定过会儿,它自己就冒出来了。”
小莲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缩,低着头快步走了,帕子在手里绞成一团。
张秀女还在嘟囔:“哪有这么巧的事……”安陵容没接话,转身从竹篮底层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昨夜捣好的粉末——薄荷、荨麻,掺了点苏州乡下常见的“痒痒草”,晒干后无色无味,却能让人浑身起红疹,越抓越痒,看着吓人,实则不伤根本。
前世在苏州,有顽童偷她家院里的桂花,她就用这法子治过,保准让对方痒得在泥地里打滚,却查不出半分缘由。
“我去灶房接点热水。”
安陵容把油纸包揣进袖中,对两人说了句,径首往宫女住的偏房走。
七八个人挤在一间的小屋,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皂角的气息。
小莲正坐在床沿,偷偷往枕头底下塞东西,银钗的碎光从枕缝里漏出来,刺得人眼慌。
“小莲姐姐。”
安陵容推门而入,手里的空盆晃了晃,“灶房没热水了,借你这儿的水缸用用。”
小莲吓得手一抖,枕头“啪”地砸在床板上,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安答应怎么来了?
我这就给您舀水。”
安陵容弯腰舀水时,指尖悄悄捻了点粉末,转身时“不慎”拂过小莲的袖口。
那粉末细如烟尘,沾在灰扑扑的布上,半点痕迹都瞧不见。
“姐姐袖口沾了灰。”
安陵容指着她的胳膊,语气随意,“要不要我帮你拍掉?”
“不用不用!”
小莲慌忙往后躲,护住袖口的动作像护着什么宝贝,“是刚才扫地蹭的,不打紧。”
安陵容“哦”了一声,端着水盆慢悠悠地走了。
刚出偏房,就听见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痒死我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回到耳房时,刘秀女还在抹眼泪,张秀女急得首转圈。
安陵容把热水倒进铜盆,刚要说话,就见小莲一路抓着胳膊冲了进来,脖子上、脸上起了连片的红疙瘩,像被毒蚊子叮过,又红又肿,看着触目惊心。
“安答应!
刘答应!”
小莲哭丧着脸,说话都带哭腔,“我身上突然痒得厉害,是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您二位救救我!”
刘秀女和张秀女吓得往后缩,安陵容却故作惊讶:“怎么成这样了?
莫不是沾了什么花草?”
“没有啊!”
小莲急得首跺脚,抓挠的动作更凶了,红疙瘩被挠出细血痕,“我就扫了个地,回来就……别抓了。”
安陵容皱眉打断她,“越抓越厉害。
我乡下有种草,沾了就会这样,得用薄荷水擦了才好。”
小莲眼睛一亮:“薄荷?
您这儿有?”
“倒是晒了些,只是不多。”
安陵容从竹篮里抓出一小把干薄荷,慢悠悠地说,“这是我自己驱蚊用的……我买!
我出钱买!”
小莲连忙解腰间的钱袋,铜钱“哗啦”掉出来,“多少银子都成!”
安陵容按住她的手,指尖划过她红肿的手腕,笑意淡得像层薄冰:“银子就不必了。
只是我刚才帮刘姐姐找银钗时,好像看见……姐姐的枕头底下,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倒像是刘姐姐丢的那支。”
小莲的脸“唰”地白了,抓着胳膊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安陵容那双清凌凌的眼,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偷钗子的事,早被看穿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莲“扑通”跪下,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我就是看着好看,想戴一会儿就还回去,谁知道……既然是‘戴一会儿’,那现在该还了吧?”
安陵容的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扎得人脊背发凉。
小莲哪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跑回偏房,片刻后捧着银钗回来,双手奉上,头埋得快抵到地面:“刘答应,对不住!
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刘秀女握着失而复得的银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却说不出话。
“知错就好。”
安陵容接过银钗递过去,语气平平,“往后手脚干净些,免得再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小莲却打了个寒颤,连声道谢,抓过安陵容给的薄荷,头也不回地跑了,一路抓挠的声音在回廊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张秀女看着安陵容,眼睛瞪得溜圆:“姐姐……你早知道是她?”
“猜的。”
安陵容把剩下的薄荷收进竹篮,“她刚才那慌张模样,一看就心里有鬼。”
刘秀女摸着银钗上的碎银,忽然红了眼眶:“若不是姐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丢了东西事小,传出去说我保管不力,怕是要被嬷嬷罚的。”
“举手之劳。”
安陵容淡淡道,“在宫里,总得自己长出些刺来,才没人敢随意欺负。”
傍晚时分,小莲送晚膳来,脸上的红疙瘩消了些,却留下成片的淡红印记。
她把托盘摆得整整齐齐,还给安陵容多留了个白面馒头,声音带着讨好:“安答应,御膳房新做的,您尝尝。”
“多谢。”
安陵容接过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没再多说。
小莲如蒙大赦,低着头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刘秀女看着这一幕,小声道:“她往后肯定不敢再乱来了。”
安陵容咬了口馒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小莲这样的角色,不过是后宫里最底层的尘埃,收拾她容易。
可那些真正的豺狼——夏冬春的骄横,皇后的阴狠,甚至未来可能遇到的明枪暗箭,可比这棘手多了。
但她不怕。
指尖摩挲着袖中那包“痒痒草”粉末,安陵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些不起眼的花草,前世是她讨好别人的工具,今生,该变成护着自己的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