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浦东的冬天像是故意跟人过不去。
刚过了除夕，年味儿还没散干净，一场鹅毛大雪就兜头盖脸地压了下来，把整个城市冻成了一块铁疙瘩。
公鸡弄，法租界光鲜外袍下的一块烂疮。
雪花在这里都落得不情不愿，混着屋檐滴下的污水和泥地里的煤渣，凝成一层又脏又滑的暗冰。
“还愣着干什么？
想饿死老子是不是！
滚出去买菜！”
一声暴躁的呵斥，像一把破锣，猛地敲碎了弄堂的寂静。
紧接着，一栋石库门房子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瘦弱的身影踉跄着退了出来，差点滑倒在结冰的台阶上。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叫阿苏。
身上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蓝色旧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根本挡不住灌进骨头缝里的寒风。
她微微弓着背，把半张脸都缩进竖起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是纯粹的墨黑，只是此刻，那双眼睛眼眶红红的，盛满了怯懦。
门里，一个穿着时髦睡袍的年轻男人——阿水。
他脸上挂着宿醉的烦躁，将几枚铜板扔进阿苏手里，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在走一个烂熟于心的流程“快去快回，买块五花肉。
要是回来慢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后果你是晓得的。”
阿苏低着头，一声不敢吭，攥紧了那几枚铜板，几乎是小跑着，逃也似的消失在弄堂的拐角。
阿水“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弄堂口，正在倒痰盂的王家姆妈看见这一幕，往地上啐了一口，对着旁边生煤炉的李家婶子撇了撇嘴：“作孽哦，大年初五就是这副腔调。
阿苏这个小姑娘，我看呀，也就大年夜那天清静了一天没被他骂。
年一过，小赤佬，老样子又出来咧。”
李家婶子一边用火钳捅着煤炉，一边头也不抬地搭腔：“可不是嘛。
年前刚搬来，我还当是啥地方来的一对小鸳鸯。
现在看看，乖乖，根本就是个火坑！
阿苏那个小囡也是，人长得蛮标致，手脚也勤快，哪能就看上在舞厅里混日脚个‘小白脸’？
脑子瓦特了。”
“还不是命苦。”
王家姆妈叹了口气，“侬哪能晓得啦，听讲是阿水从外地乡下头捡回来，无依无靠的，除了跟着他，还能去啥地方？
这种世道，女人家一个人，下场还要惨来。”
阿苏低着头，裹了裹身上的棉袄，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挤进了菜场。
她提着个破篮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显得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挤到一个肉摊前，踮起脚，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老板，来……来两文钱的五花肉。”
肉摊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故意把刀在砧板上“铛”地一剁，吓得她一哆嗦。
“两文钱？
小妹妹，两文钱的肉，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老板旁边的瘸腿帮工，一双贼眼在她身上滴溜溜地打转，笑得不怀好意，“要勿，侬陪阿哥我讲两句开心闲话，这块顶好个五花肉，阿哥我白送给侬，怎么样？”
周围几个闲汉立刻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阿苏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攥着篮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既不敢反驳，也不敢离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样子，更惹得那群地痞流氓起哄。
“哎哟，还会脸红哦！”
瘸腿汉子笑得更猖狂了，甚至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蛋。
就在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传来：“张瘸子！
侬个老棺材瓢子，又欺负人家小姑娘！
再动手动脚，侬信勿信，老娘拿泔水泼侬屋里厢去！”
是隔壁卖豆腐的孙阿婆，她手持一把大勺，怒目而视，颇有几分威势。
张瘸子讪讪地收回手，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便不再作声。
阿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从肉摊上捡了一小块最差的边角料，扔下铜板，也不等找钱，就抱着篮子，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人群。
回到弄堂里，寒风一吹，她才感觉自己冰冷的脸颊上，一片滚烫。
刚走到自家门口，隔壁的门开了，王家姆妈走了出来。
她看着阿苏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里全是心疼。
“阿苏啊，你过来，阿妈跟你说几句话。”
王家姆妈把她拉到屋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还热乎乎的窝头，塞进她冰冷的手里，压低了声音说，“小囡，听姆妈一句劝，不要再跟着阿水那个小瘪三了。
他不是个好东西，迟早要把你卖脱换钞票。”
阿苏捧着温热的窝头，愣住了。
王家姆妈继续说道：“姆妈娘家有个侄子，在码头上扛大包的，人是老实了点，长得也勿灵光，肯吃苦，绝对勿会动手打女人。
你要是心里肯，姆妈帮你牵根线，你跟他过日子，总比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被他打骂强吧？”
阿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飞快地抬头看了王家姆妈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捧着窝头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摇了摇头，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不行的……辉哥他……他对我有恩……有恩？
有啥个恩？
拿你当牲口一样使唤的恩？”
王家姆妈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侬个傻囡！
这窝头你自己拿着，偷偷吃脱，不要傻乎乎啥物事都留给他！
他个小赤佬在外面吃香喝辣，不差你这一口！”
话音未落，身后的门“砰”的一声被拽开。
阿水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他一把将阿苏拽到自己身后，像是护着自己财产的恶犬，对着王家姆妈就破口大骂：“老东西！
你打什么鬼主意？”
接着眼珠子一转，换了副腔调，流里流气地说道：“我的女人，侬帮伊介绍男人？
好啊，想带伊走是伐？
可以呀，我打开门做生意，没问题。”
“我帮侬算笔账哦，王家姆妈。
伊跟着我，吃穿用度，还有我教伊的规矩，哪一样不要钱？
侬那个码头扛大包的侄子出得起伐？
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比划着：“这样，一百块大洋，是看在邻居的面子上，给你打了个友情折。
没这个数，谁也覅想把人从我这里带走！”
阿苏被他抓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眼眶又一次红了，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王家姆妈被他这副无赖嘴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侬……侬这只野狗！
神经病！！”
骂完，也知道跟这种人说不通道理，只能“砰”地一声关上自家大门，眼不见为净。
阿水朝地上啐了一口，回过头，对着阿苏又是一声呵斥：“还不快滚回去！
立在这当门神啊！
丢人现眼！”
骂完，他径首理了理自己西装的衣领，随即又极其自然地掸了掸袖口，那动作干净利落。
可这份体面与这条弄堂格格不入。
他晃着脑袋，连瞧都没瞧阿苏一眼，就大摇大摆地朝弄堂外走去，刚才那股子火气呀，就跟那灰尘似的，眨眼间就被风雪给吹得没影。
阿苏在门口站了很久，首到确认阿水彻底走出巷子，她才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将整个亭子间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所有的阴冷和潮气。
桌子上，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和一碟切得细细的酱菜，酱菜里还能见到零星的肉丝。
桌子中央，压着一张白色的便签纸。
看见这些，先前还唯唯诺诺的阿苏，脸上所有的惊恐和懦弱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纸条。
纸上是阿水那狗爬似的字迹，内容却言简意赅：“姐，‘毕业证’今夜送到到天津客人手上，粥给你热着，万事平安。”
阿苏伸手揉了揉被阿水抓疼的手臂，低声骂了一句：“臭小子，字还是这么难看。”
说完，她走到炭盆边，将那张纸条随手丢了进去。
白色的纸片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坐到桌边，拿起那个被王家姆妈塞进手里的、还带着余温的窝头。
静静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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