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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毒

发表时间: 2025-11-08
腊月初西,雪霁。

天色青得发灰,像一面被反复磨洗的铜镜,映得人间惨白。

沈府西厢,暖炕烧得足,炕面却覆一层薄霜——窗棂半开,冷风灌进来,吹得幔帐猎猎作响。

沈长歌倚在炕角,素衣单薄,指尖捻着一只小小白瓷盏。

盏内药液微漾,乌黑发苦,映出她毫无血色的唇。

“雪上一枝蒿,三分三厘,多一毫则毙,少一毫无效。”

她低声背出剂量,像在念咒,也像在祈祷。

窗外,更鼓刚敲五更,更远处的皇城钟楼却传来六响——选秀的晨钟提前了。

她眸色一沉,仰头,把药一口吞下。

苦得发涩,苦得发腥,苦得舌尖瞬间麻木。

她却笑了,笑得极轻,像雪片落在刀锋上,瞬间化水,却留下一点冰凉。

药入喉,如火线一路灼至胃脘。

她蜷身,指节掐入褥垫,冷汗沿着鬓角滑进衣领,冰凉。

“再忍半刻,”她对自己说,“半刻后,脉象便会‘将死未死’,太医才能写‘病重不堪选秀’。”

心跳却越来越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拧紧发条。

眼前开始发黑,黑里却闪着金星,像除夕夜的焰火,一朵接一朵,炸开,熄灭。

“砰!”

门被踹开,寒风裹着雪粒卷入。

“小姐——”阿阮扑进来,脸色比雪还白,“太医来了!”

沈长歌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嗬”,像漏风的老窗。

她抬眼,视线里出现三张脸:阿阮、太医、奶娘,每一张都在旋转,旋转得越来越淡。

太医两指搭上她腕,眉头瞬间拧紧:“脉如悬丝,将绝!”

他回头急喝:“取放血刀!

再迟片刻,毒气攻心,大罗难救!”

阿阮脚下一软,几乎跪倒。

奶娘哭出声:“小姐若有长短,老奴也不活了!”

沈长歌却听得清楚——放血?

不行!

血一放,毒稀释,病弱假象便破;假象一破,选秀再逃不掉;选秀逃不掉,她就得重蹈前世覆辙,被送进那座吃人的金笼。

她咬紧牙关,舌尖抵住齿根,狠狠一咬——血腥味炸开,剧痛像鞭子抽在神经上。

借着疼,她猛地睁眼,一把抓住太医腕,声音嘶哑却冷厉:“不许……放血!”

太医惊住:“小姐毒入脏腑,不放血——我让你不许!”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起,一把夺过药罐,掼在地上。

“砰!”

乌瓷西溅,药汁泼地,冒起一串细白泡沫,像无数小嘴在嘶嘶尖叫。

门外,忽起一阵急促脚步。

“王爷回京——!”

内侍的嗓音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字字如雷。

沈长歌心头猛地一沉。

父王!

镇北王沈恪,手握三十万边军,脾性暴烈,若知独女中毒,必血洗太医院,再掀兵祸。

兵祸一起,她所有布局都将被撕成碎片。

她抬手摸脸——指尖所触,一片青紫,毒气尚未散尽,模样比鬼好不了几分。

廊下,己传来父王洪钟般的嗓音:“我女儿何在?!”

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尖,地板随之轻颤。

沈长歌深吸一口气,胸腔像被碎玻璃刮过,疼得她眼前发黑,却也给疼逼出一丝清明。

她一把拔掉太医手里的银针,针尖带血,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极细的红线。

“阿阮!”

“在!”

“梨花妆粉,取来!”

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劲。

阿阮踉跄着捧来粉盒,手抖得几乎打不开。

沈长歌夺过,指尖沾粉,对着镜子——镜里人唇色乌青,眼周黑影浓重,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的艳鬼。

她勾唇,却笑了:“好颜色。”

粉扑轻拍,青紫被一层层掩去,只余病态的苍白。

她又咬破指尖,挤一点血,抹在唇心,轻轻晕开——镜中人顿时有了“弱不胜衣”的可怜相,像雪里一枝将折的梨花。

“砰!”

门被推开,寒风卷雪涌入。

镇北王沈恪大步而入,玄甲未卸,肩头积雪厚逾半寸,眉宇间凝着北疆的风刀霜剑。

他一眼看见女儿,瞳孔骤缩,声音发颤:“长歌!”

沈长歌起身,脚下一软,却强撑着行礼:“女儿……给父王请安。”

声音轻得似雪落,却字字清晰。

沈恪一把扶住她,掌心触到的是骨头,冷得吓人。

“谁?!”

他回头,目光如狼,太医噗通跪倒,额头抵地,“王爷恕罪!

小姐……风寒入肺,并无大碍!”

“风寒?”

沈恪眯眼,杀气在眸底翻滚,“本王看你像毒发!”

沈长歌抬手,指尖轻轻握住父王腕,声音更低:“父王……真是风寒。

女儿……昨夜贪看雪,忘了关窗。”

她抬眸,眼底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肯落,“父王若不信,女儿……再无颜活下去。”

泪终于落下,砸在沈恪手背,滚烫。

杀气,瞬间溃散。

沈恪长叹,一把将女儿打横抱起,放回暖炕,声音低哑:“你母妃去得早,你若再……叫本王如何是好?”

他转向太医,“开方!

用最好的药!

十日之内,若不见好——父王。”

沈长歌轻声截断,“十日太短,女儿……想多陪父王些时日。

选秀……能否推后?”

沈恪沉默,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最终点头:“本王明日便进宫,请皇上延期。”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若他们不肯——本王便起兵,带你回北疆。”

沈长歌心头一震,指尖却轻轻抚过父王眉心,把那一道戾气抚平:“父王莫怒,女儿……还想看京城的梨花。”

沈恪离去,脚步比来时沉,却不再带风。

门阖上,一室余寒。

沈长歌瘫软在枕上,冷汗湿透中衣,却笑了。

“第一局,”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赢了。”

——更鼓七声,天将破晓。

雪光透窗,照在她脸上,梨花妆粉掩去青紫,却掩不住眼底的锋利。

阿阮跪坐榻前,声音发颤:“主子,若再来一次……真会没命。”

沈长歌抬手,指尖在空气里写下一个字——“忍。”

她轻声道:“忍到他们死,或者……忍到我死。”

窗外,雪停了。

风把云撕开一道缝,晨光像一把薄刃,落在她颈侧朱砂。

那一点红,像未出鞘的剑,也像未饮血的钉。

她伸手,接住一缕光,握在掌心,却握不住温度。

“父王,”她低语,声音温柔得像唤情人,“再给我三月……三月后,我让你再也不用起兵。”

雪原寂静,无人应答。

只有她掌心的光,一点点褪去,像潮水退走,露出锋利的礁石。

那是她的计划,也是她的命。

她握紧,再松开,掌心空空,却己有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