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得愈发紧了。
后院那口枯井的寒气，像无数根冰针，扎得福子心口发疼。
她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喉间还残留着井水呛入的腥涩——那是她被两个小太监按在井沿时，最后刻入骨髓的记忆。
可此刻，她正蜷缩在一顶颠簸的青呢轿子里，身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毡子。
轿外传来内务府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混着风雪声钻进耳朵：“福姑娘，再撑撑，前头就到翊坤宫了，可别误了皇后娘娘的吩咐。”
翊坤宫。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福子浑身一颤。
她僵硬地抬起手，触到的是自己冻得通红的指尖，指腹上还留着在家时绣花磨出的薄茧——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被皇后从景仁宫赐往翊坤宫的路上，回到了她踏入这座吃人居所的第一天。
前世的记忆，如同后院井里的冰水，一股脑地灌进脑海。
她是苏州织造府旁支的女儿，父亲早逝，母亲靠着接些零碎绣活拉扯她和弟弟长大。
十五岁那年，为了给卧病的母亲筹钱，她咬牙应了织造府的举荐，进宫当了宫女。
初入宫时，她以为只要勤勤恳恳干活，总能混口饱饭吃，可她没料到，自己会被皇后选中，成了一枚递往华妃身边的棋子。
皇后赐她去翊坤宫时，笑得温和：“福子，你性子老实，去了那边好好伺候华妃娘娘，将来有你的好处。”
那时的她，还天真地以为是皇后垂怜，感恩戴德地接了旨，却不知这道恩典，竟是催命符。
刚入翊坤宫，她就被颂芝盯上了。
那位华妃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女，看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张口闭口都是“皇后送来的人”，明里暗里地刁难。
她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辩解，只能默默忍受，想着只要自己干好活，总能让人心安。
首到那夜，皇帝驾临翊坤宫。
她端着茶盘经过殿门口时，被皇帝瞥见，随口夸了句“这宫女眉眼倒还清秀”。
就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华妃的妒火。
当晚，颂芝就带着两个小太监，把她拖到了后院的枯井边。
“你个小蹄子，刚进来就敢勾引皇上！”
颂芝的声音尖利刺耳，“主子仁慈，给你个体面，自己跳下去，省得咱们动手！”
她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没有勾引皇上，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宫女。
可没有人听她的辩解，那两个小太监像拖死狗一样把她往井边拽。
冰冷的井水漫过口鼻时，她最后看到的，是颂芝脸上那抹得意的笑，还有远处宫殿里透出的、温暖却刺眼的灯火。
她不甘心。
她才十五岁，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捎信，还没看到弟弟长大，怎么就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姑娘？
姑娘你咋了？
脸这么白？”
轿外的小太监察觉到她的异样，掀开轿帘探进头来。
福子猛地回神，攥紧了藏在毡子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却让她更加清醒——她回来了，带着前世的不甘与怨恨，回来了。
这一次，她绝不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绝不再重蹈覆辙！
皇后的算计，华妃的妒火，颂芝的刁难，还有那口等着吞掉她的枯井……这一次，她都要一一避开。
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在这座紫禁城里，为自己争一条活路！
“我……我没事。”
福子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怯懦，“就是有点冷。”
小太监见她说话细声细气，眼神也怯生生的，便没再多问，只道：“快到了，忍忍就好。”
说完，放下了轿帘。
轿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风雪拍打轿壁的声音。
福子闭上眼睛，开始快速梳理前世的记忆。
她记得，皇后赐她去翊坤宫，是想让她当眼线，探听华妃的动静；她记得，华妃最讨厌别人跟皇后扯上关系，对她这种“皇后送来的人”，本就带着十二分的警惕；她记得，颂芝是华妃的心腹，向来眼高于顶，最容不得有人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她更记得，自己前世就是因为不懂藏拙，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所以，这一世，她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藏”。
藏起自己的心思，藏起自己的棱角，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最不起眼、最没有威胁的粗使宫女。
轿子“吱呀”一声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翊坤宫守门宫女的问话声：“来的是何人？”
“内务府送人的，皇后娘娘赐给华妃娘娘的宫女，名叫福子。”
小太监的声音响起。
片刻后，轿帘被掀开，一股寒气涌了进来。
“跟我来吧。”
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宫女站在轿外，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审视。
福子深吸一口气，拢了拢身上的毡子，低着头走出了轿子。
抬眼望去，翊坤宫的朱红宫门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
宫门口站着两个宫女，都穿着粉色宫装，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她。
福子不敢与她们对视，连忙低下头，学着前世宫女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奴婢福子，见过两位姐姐。”
“走吧，颂芝姐姐在里面等着呢。”
其中一个宫女说着，转身率先迈步。
福子顺从地跟上，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贴着墙根走。
穿过庭院时，她的目光快速地扫过西周——正殿前的红梅开得正盛，雪落在枝头，美得惊心动魄；两侧的偏殿窗户紧闭，想来是宫女太监们的住处；而后院的方向，隐约能看到一口井口，被白雪覆盖着，像一张蛰伏的嘴。
心脏又是一阵抽痛，但她很快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不能怕，越是怕，就越容易出错。
走进正殿前的回廊，就听到殿内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皇后娘娘倒是会做人，知道咱们主子身边缺人，就巴巴地送了一个来。
只是不知道，这送来的是伺候人的宫女，还是别有用心的眼线。”
是颂芝！
福子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更加谦卑地低下头。
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她的第一关，能不能在翊坤宫站稳脚跟，全看她这一次的表现。
“颂芝姐姐，人带来了。”
领路的宫女高声通报。
“进来。”
颂芝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福子攥了攥手心，定了定神，迈过门槛，走进了殿内。
殿里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正中央的铺着软垫的榻上，斜倚着一个穿着大红色宫装的女子。
她生得极美，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只是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张扬与傲气——正是华妃年世兰。
而站在华妃身边的，正是颂芝。
她穿着一身粉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刻薄地盯着走进来的福子。
福子不敢多看，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声音颤抖着：“奴婢福子，参见华妃娘娘，参见颂芝姐姐。”
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带着审视，一道带着轻蔑。
“抬起头来。”
华妃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慵懒，却又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福子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快速地扫过华妃的脸，随即又立刻垂下。
她看到华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心里不由得更加紧张。
“倒是生得一副清秀模样。”
华妃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皇后把你送来，是让你伺候本宫？”
“是……是皇后娘娘恩典，让奴婢来伺候娘娘。”
福子故意说得结结巴巴，还带着几分哭腔，“奴婢……奴婢笨手笨脚的，怕伺候不好娘娘，求娘娘……求娘娘别嫌弃奴婢。”
她知道，华妃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打着皇后的旗号在她面前作威作福。
她主动示弱，甚至自曝其短，就是要让华妃觉得，她只是一个被皇后随意塞过来的、毫无用处的小宫女，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华妃挑了挑眉，看向颂芝，语气带着几分玩味：“颂芝，你看她怎么样？”
颂芝上前一步，围着福子转了一圈，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语气刻薄：“回主子的话，依奴婢看，这丫头倒是长得还算周正，就是瞧着太笨了，连话都说不利索。
咱们翊坤宫可不养闲人，要是干不好活，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福子没有反驳，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砰砰”的轻响：“奴婢能干活！
奴婢什么粗活重活都能干！
洗衣、劈柴、守夜……只要娘娘和颂芝姐姐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一定好好干，绝不给娘娘添麻烦！”
她的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看起来格外可怜。
华妃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罢了，既然是皇后送来的人，本宫要是不收下，倒显得本宫小气了。
颂芝，就把她安排到后院去干粗活吧，别让她在跟前碍眼。”
“是，主子。”
颂芝应了一声，看向福子的目光更加轻蔑，“听到了吗？
跟我来吧。”
福子心中一松，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被安排去后院干粗活，正是她想要的结果——远离华妃和颂芝的视线，远离后宫争斗的核心，她才能有时间观察局势，为自己谋划。
她再次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几分感激：“谢娘娘恩典，谢颂芝姐姐。”
说完，她站起身，依旧低着头，跟在颂芝身后，走出了正殿。
殿外的雪还在下，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但福子的心里，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她知道，这只是她重生后的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会更加艰难。
但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懦弱、愚蠢。
这一世，她要靠着自己的双手，在这座吃人的紫禁城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雪粒子落在她的发梢，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重生的洗礼。
翊坤宫，我福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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