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婆死的那天,村头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白花,像给整个村子披了层孝。
我是替城里报社来采风的,暂住在村东头的破屋。
傍晚听见院外有动静,扒着门缝一看,是村支书领着几个汉子,正往老槐树下埋东西。
黑黢黢的木匣子不大,埋的时候没放鞭炮,连香烛都没点,只有汉子们攥着铁锹的手,指节白得吓人。
“后生,夜里别出门。”
隔壁的哑叔突然拍我肩膀,他不会说话,只拿手比划——先是指了指天,再指了指老槐树,最后做了个“捂嘴”的动作,眼里的恐惧像要溢出来。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不是天冷,是一种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寒。
窗外传来女人的哭声,细细的,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棉线,绕着屋子缠。
我壮着胆子撩开窗帘,月光下,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影子,头发很长,垂到腰,正拿手拍那片新土,拍一下,哭一声,土里就冒一缕白气,缠上她的袖口。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家的小孙子没了。
孩子是在后院井里发现的,捞上来时脸色青紫,手里攥着半块蓝布,跟昨晚那影子穿的衫子一模一样。
村支书疯了似的喊“是她回来了”,抄起菜刀就往老槐树跑,可刚砍下去第一刀,菜刀“当啷”落地,他自己捂着胸口倒了,嘴里涌着黑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槐树根的方向。
村里人开始慌了,聚在晒谷场议论。
有老人说,王阿婆活着时最疼那棵老槐树,去年开发商要来砍树,她拿身子挡着,结果被推土机蹭了一下,回家就病了。
临死前她跟哑叔说,要把自己埋在槐树下,守着树。
可村支书怕开发商不高兴,偷偷把她的骨灰盒埋在了别处,换了个空木匣子埋在槐树下糊弄。
“是阿婆找替身呢!”
有人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炸了锅。
当天夜里,哭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就在我窗外。
我吓得缩在被窝里,听见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股腥气飘进来,混着槐树叶的味道。
接着,有冰凉的东西搭在我胳膊上,我硬着头皮睁眼,看见一张皱巴巴的脸,眼窝深陷,嘴角裂到耳根,正是村里墙上贴的王阿婆的遗像模样。
她手里攥着半块蓝布,另一只手,指着门外的老槐树。
“埋错了……”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把我……换回来……”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屋,正好撞见哑叔。
他手里拿着铁锹,冲我比划,又指了指老槐树。
我突然明白,哑叔是要我帮他把王阿婆的骨灰换回来。
我们摸到村支书家的柴房,撬开地窖,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上面还沾着泥土。
哑叔抱着骨灰盒,我扛着铁锹,往老槐树下跑。
月光下,那片新土又鼓了起来,像有东西要钻出来。
我刚把空木匣子挖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村里的老人都来了,手里拿着香烛和纸钱,站在远处,没人说话,只默默看着我们。
哑叔把骨灰盒放进坑里,刚填上第一锹土,老槐树突然“哗啦”一声,落下漫天白花,这次的花是暖的,落在身上像晒过太阳的棉花。
就在这时,我看见槐树下的影子又出现了,还是蓝布衫,可这次她没哭,反而朝我们鞠了一躬,然后慢慢变淡,最后融进了槐树根里。
第二天,村里恢复了平静。
哑叔告诉我,王阿婆不是恶鬼,她只是想回家,守着她的树。
我收拾东西准备走时,看见老槐树上新抽了芽,嫩绿的叶子里,夹着一朵蓝布做的花,风一吹,轻轻晃着,像在跟我道别。
只是后来我总想起,那天挖空木匣子时,匣底刻着一行小字——“第三个,该轮到替埋错人的了”。
而村支书家,还有一个儿子在外打工,昨天刚收到消息,说要回村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