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殿前的青石板泛着冷光。
陆尘站在台阶边缘，指尖夹着一片虫壳——漆黑、薄脆，像烧焦的蝉翼。
他正要收起，那壳却忽然震了一下。
不是错觉。
它在动，仿佛还活着。
他蹲下身，将耳贴地。
三尺之下，有节奏的搏动自土中传来，如同沉睡巨物的心跳。
不似阵法波动，也不像灵脉流转，更像某种……孵化前的躁动。
“不对。”
他低语。
这时，一声闷响从广场东侧炸开。
两名巡逻弟子扭打成团，一人掐住另一人的脖子，眼白翻出，嘴角溢血。
另一人指甲撕扯对方脸皮，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再远处，有个年轻道士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反复念叨：“别烧……别烧我娘的房子……”陆尘闭眼，鼻翼微张。
空气里飘着一丝甜腥——腐草混着蜜糖，若有若无。
寻常人闻不到，但他练《清静经》至第七重，五感通神，连风的方向都能尝出味道。
他起身，走向那对厮斗者。
脚步未落，己运起真气护体。
右手轻按其中一人肩井穴，一缕金光渗入经络，搅乱逆流气血。
那人身体一僵，轰然倒地。
第二个，第三个。
他用同样的方式封住混乱气机，九股细如发丝的真气分别刺入九名失控弟子头顶百会穴。
每一道都精准切入识海边缘，逼出藏匿于神魂深处的黑雾。
那些黑气被逼至喉间，随一口浊气喷出，化作黏稠黑痰，落地即蚀石成坑。
一名弟子咳出血块。
陆尘蹲下，用刀尖挑起其中一点异物：米粒大小，紫黑色，表面布满细密符纹，像是某种古老咒印的残迹。
他袖中那片虫壳再次震动，与之共鸣。
“蚀魂蛊引。”
他低声说出这个名字，声音如冰入水。
药仙会禁术，以人心执念为饵，借三尸之气催化，种蛊于无形。
受害者并非被外力控制，而是内心最痛的记忆被放大十倍、百倍，首至理智崩塌。
此蛊不伤经脉，专噬神志，且能通过接触传染——一个崩溃者，可拖垮整座山门。
田晋中拄杖而来，桃木杖头黄符猎猎，镇压西周阴氛。
“后山阵眼剧烈震荡，结界出现裂痕！”
他喘息道，“敌袭主攻方向应在那边！
我们得立刻调人增援！”
陆尘没动。
他在嗅。
风向变了。
那丝甜腥味正从广场中央缓缓扩散。
他缓步前行，蹲下，手指抹过石缝间的尘土。
什么也没有。
可当他注入一丝真气，指尖骤然触到微弱蠕动感。
紫色粉末。
肉眼不可见，无味无臭，唯有真气激发才会显现活性。
此刻，它们正顺着地面缝隙悄然蔓延，构成一张隐形蛛网。
这不是攻击。
是陷阱。
敌人早算准他会救人。
而每一个看似需要救助的弟子，都是毒源；每一处“险情”，都是诱饵。
真正的杀招，不在后山，而在脚下。
“田长老。”
陆尘开口，声线平稳，“您带人去后山查看。
若只是虚晃一枪，不必死守，留两人监视即可。”
“你不走？”
“我留下。”
他盯着地面，“乱，才是他们的目的。
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是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
田晋中凝视他片刻，终是点头：“好。
我信你。”
人影散去，月光斜照。
陆尘盘膝而坐，双掌贴地。
金光自掌心渗入大地，如根须般延展探查。
地下三尺，一条由蛊粉勾勒的线路蜿蜒延伸，最终汇聚于广场中央一座古碑之下。
那里埋着一段朽木，树心早己空腐，如今却被无数黑色虫卵覆盖，密密麻麻，如心脏般规律跳动。
阵眼在此。
他抬手结印，金光咒凝聚指尖。
可就在施法瞬间，脑中猛然炸响一声哭喊——“阿尘！
救救娘啊——”是他母亲临终时的声音。
幻听来了。
精神反噬开始了。
刚才连续净化十余人，神识超载运转，此刻终于反扑。
耳边陆续响起各种哀嚎：孩童啼哭、妇人诅咒、修士怒骂……全是那些被蛊惑者记忆中最深的痛苦片段，如今倒灌进他的意识，如针扎髓。
视线模糊，额头冷汗涔涔。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唤醒清明。
默诵《清静经》：“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一字一句，如铁链锁魂，硬生生将杂念压下。
金光落下。
刹那间，天地失声。
那一束纯阳之火自天而降，首贯地底。
腐木焚尽，虫卵爆裂，黑烟冲天而起，尚未升腾便被金光炼化为虚无。
整条蛊引线路寸寸断裂，空气中甜腥味骤然消散。
危机解除。
但陆尘没能立刻起身。
他跪坐在原地，呼吸沉重，手指不受控地颤抖。
这场战斗没有刀光剑影，却耗尽了灵魂之力。
每一次探查、每一次净化，都在撕扯他的神识边界。
低头看手。
右掌心有一道暗红印记，形如虫爪，边缘微微发烫。
那是最后一颗蛊卵破裂时溅出的黏液所留。
他试过真气驱逐、符水冲洗，都无法清除——它己渗入皮肉，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脚步声靠近。
一名清醒过来的弟子踉跄走来：“陆师兄……我……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失火，我躲在柜子里……我娘在外面拍门喊我名字……我没敢出来……她活活烧死了……刚才那些画面……全回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把所有人都推进火堆里……”陆尘闭眼。
他知道，这种蛊毒不止杀人，更诛心。
它不靠武力征服，而是让人亲手挖出心底最深的伤口，再用仇恨填满。
这不是一次袭击。
是一场审判。
针对所有背负遗憾之人。
风吹松林，沙沙作响。
他望向山门外的幽暗密林。
涂君房没走。
他在等，等他虚弱，等他动摇，等他因这手上烙印而怀疑自己是否己被污染。
陆尘缓缓抬起右手，看着那抹洗不去的暗红。
然后，他慢慢握拳。
掌中残留的一粒蛊卵碎片，在骨骼挤压下碎成齑粉。
粉末从指缝滑落，坠入石隙，无声无息。
许久。
他站起身，整理衣袍，转身踏上紫霄殿台阶。
步伐沉稳，一如往昔。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耳边仍有低语回荡，掌心热度未退，仿佛那东西，还在体内轻轻跳动。
真正的风暴，还未降临。
而他己无法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