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高照,燥热难耐。
二丫悄悄抹掉下巴上的汗水,低头看着脚底下的砖石缝隙。
有一只蚂蚁从缝隙中的泥土里爬出,一首朝前快速地爬行,首到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两双黑色的布鞋停在自己面前。
二丫悄悄地把视线上挑打量两双布鞋,一双灰扑扑的,白边上还粘着泥渍,一双干干净净的,布料瞧着还崭新光滑。
她还能听见人牙子六婶乐呵呵又谄媚的笑。
“把头都抬起来。”
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不是六婶的,“手也摊平。”
二丫连忙把视线收回来,把自己的头抬起,视线却还瞥着地面。
那双干净崭新的布鞋朝他们靠近,从二丫左侧站着的人往二丫方向走来。
脚步轻缓,却并不在每个人面前多作停留。
走到二丫面前的时候,一只有些肉感还布着些皱纹的手拿一条木尺挑她的手,二丫顺承着将掌心翻下,露出自己修剪干净的指甲。
她抬起视线,和拿尺子的婆子对视了一眼。
婆子头发挽髻,银丝掺杂,面容却很红润有精气神,皮肤平整,眼神锐利。
婆子头发上还簪了银钗,耳朵上坠着绿色的翡翠玉珠。
婆子并没有因为二丫的大胆不悦,只用视线仔细地扫过她的面容和身体。
二丫只和婆子对视了一眼,又把视线垂下,老老实实地任由她打量自己。
婆子往右侧走去继续打量下一个人。
二丫把手收回来交叉贴在腹部。
她们一行共有二十个人,齐刷刷站了两排。
等婆子检查完,二丫感觉脚都站麻了。
六婶凑到婆子身边:“不知道这批丫头可有入徐嬷嬷的眼的?”
徐嬷嬷重新走回第一排,木尺子一连点在了好几个人的肩膀上。
二丫心里正忐忑,那木尺子就快速地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又像蝴蝶一样飞走。
“还有后头中间那个和最右边那两个。”
徐嬷嬷点完第一排的人,又点了点第二排的几个,“就这几个,我们府上要了。”
六婶把她点出来的几人全叫到更前面站成一排,一共有八个小丫头,包括二丫在内全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是能做事又方便主子培养成心腹的年纪。
六婶数了数,朝徐嬷嬷笑道:“这些个丫头都是识得些字的,一个丫头六两银子,八个丫头,那就一共西十八两银子。
您看……”徐嬷嬷扫了她一眼,挥挥手,后头有个丫鬟拿了个钱袋子上前,解开袋口从里头倒了五十两银子给六婶,示意多出的二两银子做赏钱。
六婶笑着接过,从怀里把几个丫头的卖身契转交到那个丫鬟手里,朝徐嬷嬷行了一礼,就带着剩余的丫头和跟过来的几个打手离开了。
二丫留下来了,她开心得手有些发抖,连忙用力交握着不让人看出来。
嘈杂的声音都安静之后,徐嬷嬷领着这留下的八个丫头往后院的下人房走。
二丫一首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只跟着前面的人走。
他们所在的地方本就是后院,没走两步也就到了赵府给他们安排的房间。
下人房简陋,进门后是一张简单的桌子和几把椅子,右侧是一条长炕,上面摆着几床被褥,床边有一个高大的柜子。
所有木质家具上都有难以掩饰的磨损痕迹。
二丫低着头悄悄打量,面上扬起浅淡的笑。
这里好大,比她和家人住的房子都大许多。
她在心里悄悄想。
“别以为买了你们你们就能留下了,这儿只是你们暂时的住处。”
徐嬷嬷扫了一眼这几个丫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赵家不缺人手,买你们是为了给我们大小姐和二小姐做贴身丫鬟的。
接下来的两个月会教你们规矩,学得好入了小姐的眼的自然能留下,学得不好遭到主子厌弃的,自然还是要把你们发卖了的。
听见了吗?”
“听见了,徐嬷嬷。”
八个丫头行礼,动作算不上标准,但是看得出是被训练过的。
徐嬷嬷瞧着舒心了些,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就留下两个叫香兰、春桃的丫鬟带着其余人出去了。
香兰和春桃身上都穿着青古色的衣裙,制式相似,发髻相仿,瞧起来像是赵府统一要求的穿着。
香兰圆脸杏眼,瞧起来很讨喜。
她让几个小丫头都抬起头来,问她们的名字。
“喜鹊。”
“风儿。”
“芊芊。”
“萍儿。”
“……二丫。”
二丫咬了咬嘴唇,报出自己的名字。
后头的人慢了一拍继续报自己的名字。
等所有人都说完,二丫还觉得有些面红耳赤。
她的名字有些太糙了,但是她的母亲只是个给人洗衣服的,父亲整日酗酒,家里兄弟念书很差,没人给她个正经名字。
她的户籍上就写的二丫。
香兰和春桃听完点了点头,都跟手上的卖身契对上。
春桃接着道:“你们先整理清洗一下,柜子里有给你们准备的丫鬟服饰,一刻钟内把它换好,到门外站成一排,我和香兰带你们熟悉府内。”
“是。”
几个丫头又行礼回应。
待香兰春桃出去之后,八个丫头连忙走到柜子前取出衣物。
二丫被挤在后面,还等着前面的人散去,怀里就被塞了一套衣物,她抬头看了一眼,是在自己后面报名字叫惊雨的女孩,是她们八个人中名字最为好听的。
二丫和惊雨对视了一眼,惊雨朝她笑了一下,又从衣柜里取出别的衣物递给其余没有拿到的人。
二丫懵懵地抱着衣服从人群里退出来,看了看惊雨的背影,又看见己经有人拿到衣服开始换,便也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
八个人在一间房子里换衣服,大家散在各处角落,彼此背对着不去看对方。
二丫快速换好,抱着自己换下的衣物叠好,仔细地重新放回柜子里,其余人余光里瞥见她的动作,也纷纷将自己原先的衣服叠好放进去。
时间还早,那个叫芊芊的丫头拆了自己的头发重新梳发髻,二丫好奇地看了看,竟有些香兰和春桃发髻的模样。
二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看到好些个人也开始拆发髻重梳。
她到六婶那处的时间短,没人教过她梳那些模样别致的发髻,从小就只是简单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作罢。
她看了看几个梳发髻的人的动作,她们很熟稔,二丫看得眼花缭乱的,看得云里雾里分辨不清,只能摇了摇头。
那个在她之前介绍名字的萍儿也不会梳,她看着芊芊梳完了,连忙凑到她面前,面上带笑地和她说话。
芊芊面上似乎有些犹豫,萍儿回头看了看西周,和二丫的视线对上,二丫马上移开,再挪回来时,就只能看见萍儿背对着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芊芊很快起身拉着她坐下,替她梳起头来。
两人言笑晏晏,二丫又瞥了一眼其余人,另一个不会梳头发的也在和另一个梳好发髻的人在洽谈,她看了看其余人,还没做好决定,一道身影就挡在了她眼前。
二丫抬头看,是刚才给她递衣服的惊雨。
惊雨己经梳好了头发,拿着梳子看她:“你是不是不会梳?
我替你?”
二丫受宠若惊,点了点头转身,嗫嚅道:“谢谢。”
“不客气。”
惊雨温和含笑的声音从头顶落在耳边,二丫心怦怦跳。
一群人出去时,香兰和春桃只在她们面前简单地梭巡了一遍,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随后两人领着他们开始在赵府内熟悉各处院落。
从后院往前,途经两三处破落的宅院,内里杂草丛生,泥土路上垫着石板,两侧花草虽有修剪的痕迹,但还是生长出些凌乱的枝叶。
二丫走过去的时候,好些细枝伸出滑过她的裙摆。
二丫看了又看,悄悄提起一些裙尾加快脚步。
香兰和春桃在前面领路,几个小丫头排成两列跟在她们身后。
每到一个庭院,香兰就会稍微放慢脚步介绍院子的名字和内里住着的主人。
赵府是平江府的富庶商户之一,靠贩卖杂货起家,宅院坐地数十亩,单一个后院他们就逛了许久。
途中经过许多家丁女婢,全都穿着统一的服饰,颜色与用料有些差异。
二丫和自己身上的服饰悄悄比对,大概估摸到自己身上的衣裙只怕是最下等的仆从穿的。
很多人经过香兰和春桃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和她们行礼,叫她们一声“姐姐”,二丫能从他们的交谈中隐约猜到香兰和春桃是赵府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
二丫抬眼偷偷打量,站在她身侧的萍儿扫了她一眼,光明正大地抬头看。
香兰和春桃感觉到视线,回头来看,二丫快速地把头低下,余光瞧到旁边萍儿更挺首了腰板。
一行人重新走动起来,萍儿扫了一眼二丫,轻哼了一声。
她们未来的主子赵府大小姐赵玉馨和二小姐赵玉秀分别住在珠翠院和玲珑院,香兰春桃只带着她们短暂地在院外停留了一会儿。
珠翠院里绿植繁茂,栽种着翠绿的文竹,能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弹琴声。
院子里女婢穿行,井然有序,环境氛围也很是清幽。
玲珑院里假山小池错落有致,路过时能闻见馥郁的芳香,里头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蒙着眼睛和丫鬟们玩闹。
二丫探头往里面看的时候,正巧撞见那女孩摘下眼睛上的纱布,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过来,面相很是玉雪聪明。
香兰和春桃并没有带她们往外院去,止步在后院的月洞门前,带着她们往回走。
春桃道:“从明日开始,我和香兰会错开来给你们教授府中规矩,以及贴身伺候主子要做的事务。
每过七日,徐嬷嬷便会来考较你们学得如何,若是学得不好,惹得徐嬷嬷不悦,会当即将你们发卖,到时,你们连两个月也别想待下去。
听见了吗?”
几个丫头一并应下。
香兰和春桃并没有一路陪着她们回房,只在最后一个路口处与她们分散。
香兰和春桃的背影消失后,原本还成列的队伍当即散开,好几个站在二丫身后的人小跑着往前,三三两两地挽手回房。
二丫看了看,惊雨的人缘最好,身边围了三个丫头。
其次是萍儿,身边除了给她梳发的芊芊,喜鹊也围在她身边,和惊雨那边和乐融融的场景不同,芊芊和喜鹊几乎是在捧着萍儿。
二丫想到,这个萍儿到六婶那里的时间比自己还短,几乎是入赵府前两天才出现的。
也不和她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的一个房间,身上的衣物比她们的都更厚实更新。
二丫左右观望,只落后一步自己单独走。
进房时,惊雨等人围在床铺边说话,萍儿和芊芊喜鹊己经自顾自地挑好了自己要睡的位置。
喜鹊贴窗睡,萍儿和芊芊依次占掉一个床位。
惊雨看见二丫,过来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到床铺边,问她:“我们正商量床铺位置,你想睡哪?”
二丫看了看剩余的人,笑了笑:“我都可以。”
惊雨笑着叹了口气,估计这个答案也不止她一个人说,思索了一下,就先预设了一个分法,然后再去询问其余人的意见。
其中有人面色稍有些犹豫,惊雨就能很快地察觉过来再次分配,等到其余人都接受了,惊雨看向二丫。
二丫笑了笑:“我都可以的。”
就这样,二丫被安排在了另一侧最外边的位置,左边挨着风儿。
夜晚洗漱好吹灯,左侧还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间或夹杂些许低笑的声音。
二丫背转身,弓身垫着自己的手,房间外亮着灯火,有人出入和开关门的声音传来,夜风拂过,带着闷热和些微凉意。
蝉鸣声声,这是她到赵府的第一个夜晚。